晨光裹着咸涩的海雾漫过船舷时,殷璃的指尖先触到了岛屿的气息。
那不是她惯常熟悉的药藤清苦,而是某种更沉、更热的生机,像地底下翻涌的岩浆裹着草根香。
她松开船桨,任木桨在水面划出半圆,抬头望去——
那座昨日还隐在晨雾里的石碑,此刻正立在离海岸三步远的礁石滩上。
碑体并非寻常的青灰或汉白,倒像被千年药藤的根须反复浸过,黑得发沉,表面光滑得能映出她眉峰的轮廓。
最奇的是碑座与礁石相连的部分,能看见深褐的岩脉像活物般攀附而上,在碑底织成蛛网似的纹路。
“阿渊。”她侧头唤身后的人。
喻渊正俯身用船篙试探水浅处的暗礁,闻言抬眼,目光扫过石碑的刹那,指节在竹篙上微微一紧。
小舟擦着礁石靠岸时,喻渊先跳了上去。
他的玄色靴底碾过湿润的沙粒,却没急着靠近石碑,反而绕到碑后仔细看了一圈。
“没有凿痕。”他转身时,袖口沾了星点礁石上的苔痕,“岩脉是从海底直接拱上来的,碑体和礁石是同一块石头生出来的。”
殷璃跟着上岸,裙角扫过他方才站过的地方。
她望着那黑黢黢的碑身,忽然想起前世在终南山巅见过的“问天石”——传说那石头每三百年自裂一道纹,替凡人问天地不公。
可眼前这碑,纹路里浸着的分明是人间烟火气。
喻渊的手悬在碑面半寸处,又顿住。他偏头看她:“要试吗?”
“试。”殷璃应得利落。
她知道他在顾忌什么——这碑若真与医道命脉相连,贸然触碰怕是要引动天地气机。
可当喻渊的掌心贴上碑体的瞬间,两人同时吸了口气。
那不是冷硬的石温,倒像摸到了活物的皮肤。
地脉的震动顺着他的指尖往上窜,像无数细小的虫鸣在经脉里爬。
更奇的是他腰间悬着的《万问本草》书脊突然发烫,隔着三层衣料都能灼出红印——那是他用毕生医案抄成的典籍,封皮早被翻得发毛,此刻却像被谁喂了活气,书脊上的“万问”二字竟泛起金纹,与碑体里的震动同频。
“它在问。”喻渊的声音发颤,喉结动了动,“不是问谁对谁错,是问……怎么活得更明白。”他收回手,掌心里沾了层极淡的石粉,在阳光下泛着青玉色,“它不是纪念谁,它是活着的问。”
殷璃伸手接住他掌心里的石粉。
石粉落在她手心里便化了,像一滴极淡的药露,带着点苦后回甘的甜。
她望着碑身,眼尾的细纹都软了:“前世我总想着立碑记功,倒忘了真正的医道,该是块能自己长的石头。”
日头爬到头顶时,变故来了。
先是碑面浮起极细的裂纹,像春草顶开冻土般,从碑底往碑首蜿蜒。
殷璃数到第七道时,裂纹里渗出银色汁液,顺着碑体往下淌,滴进海里时竟溅起细小的彩虹。
她眼疾手快抽出腰间竹管——那是她惯用的取露器,竹节上还刻着“悬壶”二字——接在裂纹下方。
竹管刚碰到汁液,管壁突然泛起微光。
殷璃凑近一看,险些笑出声:竹黄表面密密麻麻爬满极小的“问”字,每个“问”字的竖笔都微微弯曲,像在挠她的掌心。
更奇的是这些字连起来,竟成了幅图——那是《千劫医经》里“心源诊”的补遗!
她前世写这章时卡在“七情淤塞如何破”,此刻图上却画着十二经脉络互相缠绕,最终在“膻中穴”处汇作个漩涡,旁注一行小字:“堵不如疏,疏不如引,引不如让它自己流。”
“他们用我的残篇,长出了新的根。”她捏着竹管的指节发颤,却笑得极轻,“那些跪在药田、守在医庐的傻孩子,原来早把我的话嚼碎了吞进肚子里,现在又吐出来,喂给医道吃。”
喻渊凑过来看,指尖轻轻碰了碰竹管上的“问”字。
字纹被他碰得歪了歪,倒像是在躲他的触碰。
“你看这图的起笔。”他指着竹管底部,“第一笔是从‘少商穴’开始的——那是前日沉船里老医正最后扎的针位。”
午后的风突然变了方向。
三十六城方向传来细碎的破空声,像有万千蝴蝶振翅。
殷璃抬头,便见无数玉简残片从云层里钻出来,每片都只有巴掌大,边缘还带着前日焚简时的焦痕。
这些残片绕着石碑飞旋,既不落也不碎,倒像在找自己的位置。
喻渊眯眼辨认其中一片:“这是青禾城医馆的《温病辨》,上月被雷火劈了半本。”又一片擦过他耳际,“那片是南荒游医的《虫毒录》,我亲眼见他投进火盆的。”
话音未落,最前面的残片突然“叮”地一声,嵌进碑身的裂纹里。
紧接着是第二片、第三片,像暴雨打在青瓦上,脆响连成一片。
待所有残片都嵌进去时,原本黝黑的碑体已爬满金色纹路,每道纹都弯弯曲曲,细看竟是一行行医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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