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陈家小院像是被无形的网罩住了,连空气都凝滞得让人喘不过气。陈渡不再轻易出门,即使出去,也是快去快回,像一道贴着墙根的影子。阿青去药铺的次数也减少了,即便去,也总是低着头,沿着人少的巷子快步走,像一只受惊的小兽。
药铺里的气氛也变得不同以往。周大夫依旧坐诊,但眉宇间多了些沉郁。阿贵教阿青认药时,声音压得更低,眼神不时瞟向门外。偶尔有陌生的病人进来,周大夫和阿贵都会格外警惕。
这天,阿青刚在药铺认了“金银花”和“连翘”,正低头默记药性,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粗鲁的吆喝。
“都别动!例行检查!”
两个穿着黑色制服、挎着枪的保安团丁闯了进来,为首的是那个三角眼。他目光如鹰隼般在药铺里扫视一圈,最后落在正在捣药的阿贵和站在柜台边的阿青身上。
周大夫站起身,面色平静:“老总,有何贵干?”
三角眼没理他,踱步到阿贵面前,用枪管拨了拨捣药罐里的药材,又走到阿青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小丫头,你天天往这药铺跑,干什么呢?”
阿青吓得小脸煞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手里的《汤头歌诀》差点掉在地上。
“老总,”周大夫上前一步,将阿青挡在身后,语气依旧平和,“这是街坊家的孩子,身子弱,我让她过来帮忙干点零活,换几副调理的药。”
“哦?干活?”三角眼嗤笑一声,目光在阿青身上逡巡,“我看是来学本事的吧?这年头,学医……可是个敏感事啊。”他故意拖长了语调,意有所指。
阿贵停下了捣药的动作,紧张地看着周大夫。
周大夫脸上没什么表情:“老总说笑了,一个丫头片子,认得几个字,帮忙打个下手而已,谈不上学医。”
三角眼哼了一声,没再逼问阿青,转而看向周大夫:“周大夫,你是咱们镇上的名医,德高望重。不过,最近风声紧,上面有令,要严查通匪、资敌的不法行为。你这药铺,人来人往的,可得留点神,别什么人都往里面放,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他这话,明着是说给周大夫听,暗地里却像鞭子一样抽在陈渡父女心上。
“老总提醒的是,周某行医,只管治病救人,不问其他。”周大夫不卑不亢地回道。
三角眼又阴阳怪气地说了几句,这才带着另一个团丁,大摇大摆地走了。
药铺里死一般寂静。阿贵松了口气,继续捣药,但动作明显僵硬了许多。阿青还僵在原地,小脸惨白,嘴唇微微颤抖。
周大夫走到她面前,看着她手里的《汤头歌诀》,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丫头,今天先回去吧。以后……若无必要,暂时就别过来了。”
阿青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是死死咬着下唇。
周大夫看着她这副样子,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还是硬着心肠道:“世道如此,避避风头要紧。这本书……你先拿回去看,若有不懂的,以后……以后再说吧。”
阿青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她用力点了点头,将《汤头歌诀》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最后一点希望,转身跑出了药铺。
她一路跑回家,眼泪被风吹干,在脸上留下紧绷的痕迹。推开院门,陈渡正在院子里劈柴,看到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咯噔一下。
“阿青,怎么了?”
阿青停下脚步,站在院子中央,低着头,肩膀微微抽动,过了好一会儿,才带着浓重的鼻音,哽咽道:“周大夫说……让我以后……别去药铺了。”
陈渡握着斧头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保安团的警告,像一把冰冷的锁,彻底锁死了阿青刚刚窥见的那条狭窄的缝隙。
他放下斧头,走到阿青面前,想拍拍她的肩膀,手抬到一半,却又无力地垂下。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阿青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爹……我是不是……再也不能学认药了?”
陈渡看着女儿眼中那破碎的光,心如刀绞。他避开她的目光,声音干涩:“……先把书收好。以后……总还有机会。”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信。
阿青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抱着那本书,走回了屋里。
从那天起,阿青不再去药铺。她依旧照顾秀姑,操持家务,但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常常对着一个地方发呆,眼神空洞。那本《汤头歌诀》被她藏在了枕头底下,夜深人静时,才会偷偷拿出来,就着窗外微弱的月光,摩挲着上面模糊的字迹,无声地流泪。
陈渡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知道,女儿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学认字识药的机会,更是她在无边黑暗中,好不容易抓住的那根稻草。
家里的气氛,因为阿青的消沉,变得更加死寂。秀姑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清醒时,会努力伸出手,想去碰碰阿青的脸,嘴里发出模糊的“啊……啊……”声,像是在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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