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隆四年，秋。
扬州王家坞堡，一连下了数日的绵绵秋雨终于停歇。阳光穿透云层，给洗刷得干干净净的青石板路，镀上了一层淡金色。
王家家主王贞的卧房内，却闻不到半点秋高气爽的味道，只有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沉沉暮气。
王贞躺在床上，曾经那个眼神深邃、气度沉稳的王家掌舵人，如今只剩下一把枯瘦的骨头。他的眼窝深陷，皮肤像一张泛黄的旧纸，紧紧贴在颧骨上。
王皓端着一碗参汤，坐在床边，用银匙小心地将汤汁喂到老人的嘴边。
王贞寿艰难地咽下两口，便无力地摇了摇头。
“不必了。”他的声音十分微弱，“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
他浑浊的目光，转向站在床尾的那个少年。
王澈。
这几年，王澈的身量拔高了许多，褪去了少年的稚气，面部轮廓变得棱角分明。他穿着一身朴素的青色长衫，站得笔直。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看着这个给了他无限信任与支持的家族掌舵人，生命之火正在一点点熄灭。
“澈儿。”王贞朝他招了招手。
王澈快步上前，在床边跪了下来，握住老人那只冰冷枯瘦的手。
“家主。”
“还叫家主？”王贞寿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那笑容牵动了脸上的皱纹，像是干涸的河床裂开的缝隙。“我梦里见到的那些东西，你都看到了。你觉得王家的未来，在哪里？”
王澈没有丝毫犹豫，他的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在家主您开启的格物之道上。在蒸汽、钢铁和远洋之外。”
“说得好。”王贞寿赞许地点点头，他喘了几口气，目光又转向王皓。
“皓儿，你呢？你在北方朝堂，见识了郭荣的雄才，也看到了赵匡胤的手段。你觉得，王家的未来，又在哪里？”
王皓放下参汤，神色肃然：“在家主您制定的隐忍之策上。在不与皇权争锋，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一个向外，一个向内。一个主进，一个主稳。”王贞寿笑了，这一次，笑声里带上了一丝欣慰和畅快。
他艰难地抬起手，将王澈和王皓的手，叠放在了一起。
“我死后，由王澈，接任王家家主之位。”
这句话一出，即便是早有心理准备的王皓，心头也是一震。而王澈的身体更是猛地一颤，他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和不敢置信。
“家主！我……我只是旁支，而且年幼，如何能……”
“住口！”王贞寿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王家要的，不是循规蹈矩的守成之主，而是能开疆拓土的雄主！论血脉，论宗法，皓儿比你更有资格。但论天赋，论对格物之道的理解，整个王家，无人能出你之右！”
“王家的未来，在海洋，在钢铁洪流！而不是在孔孟之道，不在那张冰冷的龙椅上！这个道理，你必须懂！”
一番话说得又急又快，王贞寿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一丝血迹。
“家主！”王皓连忙为他抚背顺气。
王贞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他看着王皓，眼神里充满了托付。
“皓儿，你性子沉稳，有大局观，在朝堂历练过，懂得权谋人心。澈儿有天纵之才，却失于纯粹，不懂得人情险恶。”
“从今日起，你从旁辅佐。王澈主格物，你主人事。王家这艘大船的舵，由他来掌。而你就是护航的帆。你们二人，缺一不可。”
王皓看着眼前这位为家族奉献了一生的老人，看着他眼中那最后的期盼，重重地点了点头。
“皓，遵家主令。”
他又看向王澈，目光沉静而有力：“家主。”
王澈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所有的惶恐、不安和激动，都化作了两个字。
他对着王贞，也对着王皓，深深地叩首。
“王澈，领命。”
得到这个承诺，王贞寿仿佛放下了心中最后一块大石。他整个人的精神都松弛了下来。
“好……好……”
他喃喃自语，目光望向窗外那片被夕阳染红的天空，眼神渐渐涣散。
“我好像……又看到那个梦了。铁甲的巨轮，在海上航行，船头……插着我们王家的旗帜……”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归于沉寂。
握着他的那只手，也失去了最后的温度。
王家的一代掌舵人，王贞，终正寝。
王皓静静地看着，然后缓缓站起身，将王澈从地上扶了起来。
“节哀。”他的声音很平静。
王澈的眼眶通红，但他没有哭。他只是反手，紧紧地握住了王皓的手臂，仿佛要从中汲取力量。
“皓叔，我……”
“从现在起，你是家主。”王皓打断了他，“悲伤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王家需要你。”
王皓走到门口，拉开了房门。
门外，王家的几十位核心族老和管事，早已静静地等候在那里。他们神情肃穆，鸦雀无声。
看到王皓走出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王皓没有说话，只是侧过身，让开了位置。
王澈从他身后，一步一步，走了出来。
他迎着所有人的目光，走到了庭院的中央。夕阳的余晖，将他年轻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他从怀中，取出了那枚刚刚由王皓亲手交给他，还带着老人余温的家主印信。那是一枚由整块墨玉雕琢而成的印章，入手冰凉沉重。
他高高举起。
“家主去了。”
他的声音带着少年的青涩，还有对家主过世的悲哀。
“即刻起，家族进入传承期。各部司按既定预案行事，不得有误。”
“传令科学院，所有项目，不得停歇。”
“传令镇北城，向王猛总督通报噩耗。”
“传令……”
一道道指令，从他口中清晰地发出。
庭院里，所有的族老和管事，在短暂的沉默后，齐刷刷地单膝跪地拱手。
“遵家主令！”
声音整齐划一，在坞堡的上空回荡。
王皓站在廊下，看着那个在夕阳下发号施令的少年，心中不住的悲伤，王家的远洋时代要正式开启了。
而就在此时，一匹快马从北方的驿道上疾驰而来，马上的信使满身尘土，神色焦急。
他怀中揣着的是一封来自日本镇北城的加急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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