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最后一天的清晨,镜州晚报的报亭前排起了长队。穿军大衣的老人踮着脚往窗口里望,裹着围巾的上班族把硬币拍在柜台上,连背着书包的学生都被报亭老板手里挥舞的报纸吸引——头版头条的标题用加粗黑体字排开,《三万元贷款难倒英雄汉》,下面配着张黑白照片:纺织厂的车间里,张桂芬蹲在堆成小山的订单前,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拒贷通知书,背影佝偻得像株被霜打过的向日葵。
报社的热线电话从清晨六点就响个不停,红色的指示灯在编辑部墙上明明灭灭,像串跳动的警示灯。接线员小周把听筒夹在肩膀上,飞快地在记录本上写着:王女士,服装厂,贷款被挪用......话音未落,另一部电话又尖叫起来,她抓起听筒,对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是开玩具厂的,机器都抵押了,还是贷不到钱,再撑不过这个月就要关门了......
林辰是在发改委门口的报亭买的报纸。寒风卷着碎雪打在脸上,他把报纸揣进怀里焐着,走进办公楼时,听见传达室的老李正对着电话嚷嚷:你说那纺织厂老板?报纸上写着呢,五十万的机器抵不过三万元贷款,这叫什么事......
综合科的门刚推开条缝,就听见老王的咳嗽声。老王一早就在翻报纸,眼镜滑到鼻尖上,手指在张桂芬三个字上反复点着:这苏记者胆子也太大了,连银行的底都敢揭。他抬头看见林辰,报纸往桌上一拍,你看这段,说银行贷款额度早就被大企业,这不就是指着和尚骂秃驴吗?
林辰把报纸摊在桌上,指尖抚过苏晴写的段落:张桂芬的缝纫机组值五十万,银行评估却只给二十万,还说设备折旧快,拍卖难。可同一条街上,某国企的闲置厂房评估价却比市场价高了三成,理由是国有资产保值文字像把钝刀,没那么锋利,却一下下割在最疼的地方。
这数据对比,写得真够狠的。老王咂咂嘴,突然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小林,这记者......是不是你上次带来的那个?在青溪镇采访的那个?
林辰正翻到报纸中缝的记者署名——苏晴。他嗯了一声,没多说,心里却像揣了团火。苏晴昨晚给他打电话,说稿子排了头版,语气里藏着抑制不住的兴奋,我加了段张桂芬女儿的话,她说我妈说机器会旧,但信誉不会,主编说这句话能戳到人心里去。
上午的办公会开得格外压抑。李建国坐在主位上,手指在桌面上敲出急促的声,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最后落在林辰身上:最近的报纸都看了吧?有些报道捕风捉影,影响很不好。办公室要出个声明,澄清一下中小企业融资的实际情况,别让老百姓误会。
没人接话。会议桌下,有人偷偷把报纸往抽屉里塞,窸窣声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格外清晰。林辰盯着面前的茶杯,水面晃出李建国紧绷的脸——他知道,那篇报道像根刺,扎在了最敏感的地方。
散会后,林辰去卫生间,听见隔间里传来压低的对话声:听说了吗?周市长把李主任叫去骂了半小时,说他没管好底下的人,让记者钻了空子。另一个声音嗤笑:钻空子?我看说的是实话。前阵子我弟想贷五万块开超市,银行说要公务员担保,他哪认识公务员?
林辰洗完手,对着镜子理了理衣领。镜中的自己眼下带着青黑,那是昨晚帮苏晴核对数据熬的。苏晴把他整理的中小企业贡献度数据,转化成了更通俗的比喻:全市每10个就业岗位里,有6个来自中小企业;每10块钱税收里,有4块来自中小企业。这些数字印在报纸上,旁边配着张卡通蛋糕图,八成被标成大企业,两成标成中小企业,下面写着行小字:蛋糕怎么分,决定了更多人的饭碗。
下午去开水房打水,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的议论声。农业科的老张正对着保温杯叹气:第二篇更厉害,把数据都亮出来了。你说咱们每年报上去的增长数字,底下藏着多少这些小企业的委屈?旁边的年轻科员接话:我妈开个杂货铺,想贷两万块进年货,银行说要查三年流水,她哪有那东西?最后还是找亲戚借的。
有人瞥见林辰,声音突然停了。老张冲他挤了挤眼,没再说什么,转身时故意把报纸往他这边递了递——社会版的标题赫然在目:《数据背后的失衡》。林辰端着水杯往外走,背后的目光像针一样扎过来,有好奇,有警惕,还有一丝藏不住的敬佩,像寒冬里悄悄冒头的嫩芽。
回到办公室,老王正对着电话赔笑:是是是,我们也觉得报道有点片面......数据?嗨,统计局的数字你也知道,口径不一样嘛......挂了电话,他抹了把脸,对林辰说:银行的人打来的,问报道里的数据哪来的。我说不知道,他们还不相信。他忽然压低声音,小林,你老实说,这数据是不是你给的?
林辰没直接回答,只是翻开自己的笔记本,上面贴着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报道,空白处写着密密麻麻的批注:张桂芬的设备评估报告存疑王建军的信誉记录可查。这些都是他准备给苏晴的补充材料,像给锋芒裹上了层铠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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