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看到佛堂前那棵虬劲的古松,寺中僧人珍视它历经风霜的每一根枝桠,认为那是岁月与生命力的见证。而在清规的法则下,那些旁逸斜出、不够“规整”的枝条,是否也属于“过度生长”,该被无情剪去?
恒昙下意识地捻动了一下空空如也的手指,仿佛那里还残留着佛珠的温润触感。他抬起头,望向清规那深不见底的眼眸,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迟疑:“律典使,弟子有一惑。若…若那被判定为‘过度生长’的存在,其本身并非出于恶意,甚至…甚至怀有悲悯济世之心,只是其存在本身,其力量轨迹,已然偏离了‘序位’…个体的价值与意志,在‘大义’面前,是否全然无足轻重?‘修剪’的界限,又该如何界定?慈悲…可有其存在的余地?”
他的问题在冰冷的殿堂里显得异常清晰,甚至带着一丝不合时宜的暖意。
清规的目光落在恒昙脸上,那目光如同恒古不化的冰川,没有丝毫波澜。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无形的压力让周围的空气似乎又沉重了几分。
“恒昙,”片刻后,清规的声音响起,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磐石般的坚定,“秩序高于一切。个体的情感、意志、乃至其所谓的价值判断,在宏大的宇宙法则面前,皆是微尘。悲悯之心,若不能融入秩序运转的轨迹,反而成为其阻碍,那便是另一种形式的‘失衡’,一种更具迷惑性、更需警惕的‘无序’。”
他微微停顿,那目光仿佛能穿透恒昙的皮囊,直视他灵魂深处的每一丝犹疑:“你所言的‘慈悲’,若其界限模糊了秩序的铁律,庇护了本应被清除的‘毒瘤’,那它便不再是慈悲,而是秩序的敌人,是灾祸的温床。界限?界限便是秩序本身!一切与之相悖者,无论其表象如何,皆为修剪之对象。你的疑惑,源于你对个体情感的执念未能完全放下。放下它,方能真正理解秩序的真谛,融入这维系星海的大义之中。”
清规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洪流,裹挟着不容置疑的法则之力,将恒昙心中那点微弱的火光瞬间淹没。没有激烈的驳斥,只有居高临下的、基于绝对法则的宣判。个体情感与意志,在“大义”面前,被彻底剥离了存在的正当性,轻如鸿毛,甚至被定义为潜在的混乱之源。
恒昙沉默地垂下眼帘。清规的意志如同这殿堂本身,冰冷、坚硬、不可撼动。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壁垒将自己与那冰冷的“秩序真谛”隔开,壁垒之内,是绝对的法则;壁垒之外,是他尚未能完全熄灭的、源自佛门的最后一点温度。他不再言语,只是微微颔首,将那一丝被温和驳回的违和感,更深地压入心底,如同沉入寒潭的碎石。
“很好。”清规似乎对恒昙的沉默表示了认可,“领悟需践行。现在,尝试感知那维系万物的秩序之力——‘序纹’的雏形。”
他示意恒昙闭目凝神。
恒昙依言闭眼,将纷乱的思绪尽力压下,试图在识海中构建起清规所展示的那冰冷完美的符文。然而,那由纯粹几何构成的“序纹”如同最滑溜的冰晶,意念稍动,便扭曲变形,根本无法稳定成型。每一次失败,都带来精神层面针扎般的刺痛,意识仿佛在无形的流沙中挣扎,越是用力,陷得越深。冰冷的汗水浸湿了他的鬓角。
时间在极致的专注与反复的挫败中流逝。就在心神即将被疲惫和刺痛彻底淹没的刹那,恒昙识海深处,那被强行压下的、源自佛门的最后一点微光,如同风中残烛般轻轻摇曳了一下。并非抗拒那冰冷的秩序,而是在极致的沉静中,那点微光似乎触碰到了一种更深层的、超越形态的“稳定”本源。
就在这玄妙的瞬间,他强行摒除所有具象的符文形态,不再执着于线条的勾勒,而是将全部心神沉浸于一种纯粹的状态——绝对的“稳定”本身。如同山岳扎根大地,如同星辰悬于亘古的轨道。没有形状,没有边界,只有那恒久不变的、支撑万物的核心特质。
奇迹发生了。
不再有具体的几何结构,不再有尖锐的棱角,但一种难以言喻的“稳定”感,如同水银泻地,自然而然地在他意念的核心处沉淀下来,凝聚成一个模糊却真实存在的“点”。这个点,便是最原始、最本源的秩序之力的具象——序纹的雏形!
它无声无息,却带着一种难以撼动的沉重感,仿佛一颗星辰的胚胎,沉甸甸地悬在恒昙的精神世界中央。虽然微小,虽然模糊,但它确确实实诞生了!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传遍全身。恒昙猛地睁开眼,疲惫的眼底深处,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银芒一闪而逝。指尖传来奇异的触感,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去——一点比尘埃更微小的、近乎透明的银色光点,正悄然悬浮在他食指指尖寸许之上,微弱却稳定地散发着冰冷的光晕。
它太小了,小到仿佛一口气就能吹散。然而,它就在那里,真实不虚。
清规那万年冰封般的面容上,终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如同冰面上一闪而逝的裂纹。那是一种纯粹的、对某种超出预期效率的惊异。
“序纹雏形……”清规的声音罕见地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虽瞬间恢复平静,但那丝惊异已足够明显,“……竟能在初次冥想中凝聚?恒昙,你的‘秩序亲和’,比预想中更为纯粹。” 他深深看了恒昙一眼,那目光仿佛穿透了皮囊,审视着他灵魂深处某种难以言喻的特质。
“今日到此为止。静心体悟方才凝聚雏形的感觉,那是秩序之力与你初步共鸣的印记。根基不稳,则高塔易倾。不可懈怠。”清规说完,身形如同融入阴影般,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静律堂深处。
恒昙独自留在空旷冰冷的殿堂中,指尖那微弱如萤火的序纹雏形无声消散。他缓缓抬起手,凝视着空无一物的指尖,方才那沉甸甸的“稳定”感似乎还残留在灵魂深处,与清规那“修剪”的冰冷决绝画面交织在一起。指尖残留的并非只有力量的余韵,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本能的疏离感,如同触摸了不属于自己的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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