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年关已近,开封城却无半分喜庆。目光所及,唯有断壁残垣,焦土瓦砾,以及空气中无论如何也驱不散的、混合着血腥、尸臭与硝烟的死亡气息。积雪覆盖了部分惨状,却更添几分苍凉。
一队代表着天子恩荣的宣旨仪仗,就在这片巨大的废墟中,艰难地、几乎是蹒跚地前行。绣着鸾凤的旌旗、华贵的伞盖,与周遭的破败形成了刺眼的对比。抬着御赐匾额和赏赐的力夫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冻硬的泥泞和碎砖上,不时被隐藏的障碍绊倒,引得队伍一阵混乱。那为首的宣旨太监,穿着簇新的蟒袍,脸上却毫无血色,紧紧捂着口鼻,也抵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污浊气味,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仪仗的目的地,是城中一片相对“完整”的空地——那里原本是繁华的街市,如今被简单清理出来,搭起了一座巨大的芦棚,权充作临时帅府和接旨之所。
香案终于在一片狼藉中被匆匆设好,上面摆放的瓜果贡品,在这修罗场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突兀和讽刺。以张世杰为首,李定国、刘文秀、赵铁柱等将领,以及部分伤势稍轻的军官,皆甲胄在身,肃立于芦棚之前。他们身上大多带着伤,衣甲破损,面容疲惫,但眼神却锐利如初,静静地注视着那宣旨太监,仿佛一群从地狱归来的修罗,在审视着来自人间的使者。
那太监强忍着不适,展开手中明黄的圣旨,清了清嗓子,用他那特有的、尖细而拖长的声调开始宣读。圣旨用的是骈四俪六的华丽辞藻,极力颂扬开封大捷的功绩,称其为“中兴第一功”, “社稷柱石”。
然而,细心的张世杰却注意到,那圣旨的绢帛上,竟有一处不甚明显的、暗红色的朱砂滴落痕迹,仿佛拟旨之人当时心绪激荡,难以自持。
当太监念到对张世杰的具体封赏时,芦棚内外,一片死寂,连寒风似乎都停滞了片刻。
“……咨尔都督同知张世杰,忠勇性成,韬略世出……今特晋为右都督(注:明代五军都督府高级武职,正一品),提督河南、陕西、湖广、四川、山西五省军务,挂平贼将军印,便宜行事……另,特加兵部右侍郎衔,以示隆眷……”
“右都督”!“提督五省军务”!还加了“兵部侍郎”的京堂衔!
这一连串的封赏,分量之重,权限之广,在大明中后期几乎前所未有!尤其是“提督五省军务”,这意味着从中原腹地到西北边陲,再到湖广四川,几乎大半个北中国的军事指挥权,名义上都归于了张世杰一人之手!其权势之煊赫,一时间无人能及!
那太监念到“加兵部侍郎衔”时,声音不受控制地陡然发颤,尾音甚至带上了一丝破音,仿佛连他自己都被这前所未有的恩赏震惊了。
棚外肃立的将士中,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倒吸冷气之声!
然而,就在这本该是荣宠至极、欢声雷动的时刻——
“哐当!哗啦——!”
一阵刺耳的碗碟碎裂声,猛地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
只见赵铁柱一脚踢翻了旁边案几上摆放的、准备用来劳军的几坛御酒,酒坛碎裂,浑浊的酒液混合着陶片溅了一地!他虎目圆睁,脸上非但没有喜色,反而充满了惊怒和不解,声音如同炸雷般吼道:
“五省?!湖广、四川也归咱们了?!那……那他娘左良玉的地盘,现在也归大帅管了?!这……这……”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所有人都明白了。左良玉盘踞湖广,拥兵数十万(虽多不堪用),向来听调不听宣,是朝廷都头疼的藩镇。如今圣旨将湖广、四川的军务也划归张世杰提督,这无异于将一块烫手山芋,连同无尽的麻烦和猜忌,一起塞了过来!
赵铁柱这莽撞的举动和直言不讳的质疑,让那宣旨太监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都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而此刻,正按照礼仪,俯身叩首,准备谢恩的张世杰,那原本应该弯下的脊背,在听到赵铁柱的吼声和那圣旨中刻意强调的“五省”时,几不可察地微微僵直了一瞬。
他低着头,无人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但他听懂了。
听懂了这浩荡皇恩之下,那淬着剧毒的甜香。
右都督,位极人臣,看似尊荣,却是个虚衔,并无直接统兵之权。
提督五省军务,权柄滔天,但河南新定,百废待兴;陕西直面残虏(指溃散的闯军和可能的清军);山西、湖广、四川更是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尤其是左良玉,岂会甘心受他一个“黄口小儿”节制?这分明是驱虎吞狼,将他架在火上烤!
加兵部侍郎衔,更是意味深长。既是文职,以示恩宠,又何尝不是一种暗示和束缚?将他与纯粹的武人区分开来,也将他纳入了文官系统的“关照”之下。
这份圣旨,与其说是封赏,不如说是一纸将他推向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的檄文!是崇祯皇帝在狂喜与猜忌交织下,做出的一个极其凶险的政治安排——既要借他之力平定四方,又要用这看似无边的权柄,为他引来无数的明枪暗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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