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兵营,依旧是人间地狱。
赵戈每日必至。
浓烈的腐臭和绝望的呻吟,如同跗骨之蛆,缠绕着他。
带来的煮沸过的水,相对干净的布条,以及他反复强调的“隔离”意识(将高烧感染的伤员与普通伤员尽量分开),只能稍稍缓解,却无法逆转那触目惊心的死亡进程。
他蹲在一个腹部重伤的老兵身边。老兵叫李老栓,攻城时肠子都被捅了出来,硬是塞了回去。
几天过去,伤口早已溃烂流脓,敷着厚厚草药的布条下,散发出难以形容的恶臭。他的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泡,眼神涣散,只在赵戈用温开水擦拭他嘴唇时,喉咙里会发出一点微弱的呜咽。
赵戈看着李老栓浑浊眼中倒映的自己,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再次攫住了他。
他知道,李老栓的生命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
能做的,只是握住他滚烫粗糙的手,一遍遍低声说着:“老李,撑着,陈郡守住了,章邯来了也打不进来!你还要看着我们打回咸阳呢!”
李老栓的手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反握住赵戈,却使不出半分力气。
浑浊的泪水再次从眼角滑落,渗入肮脏的枕席。
那眼神里,是痛苦,是解脱的渴望,还有一丝对赵戈话语的微弱希冀。
“赵将军……”旁边一个负责照料的老医官,看着赵戈的动作,声音沙哑而疲惫,“…没用了。‘毒火’已经攻心了…神仙难救。能少受点罪…就是福气了。”他摇摇头,眼中是见惯生死的麻木。
赵戈沉默。
他何尝不知?
带来的那点来自现代的卫生常识,在这个没有抗生素、没有无菌手术、甚至没有足够干净布料的时代,杯水车薪。
看着营房里那一张张被痛苦扭曲的脸,听着那些压抑到极致,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呻吟,现代灵魂深处对生命价值的认知,被这赤裸裸的、大规模的死亡和痛苦,冲击得摇摇欲坠。
战争,这个巨大的绞肉机,吞噬生命的方式是如此原始而残酷。
他默默起身,走向营房角落那个临时搭建的“开水点”。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佝偻着背,用仅剩的左手,艰难地夹着柴禾往小泥炉里塞。是那个断臂的年轻士兵,张川。他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比之前多了几分生气。
“将军。”张川看到赵戈,想站起来行礼。
“坐着。”赵戈按住他,蹲下身,拿起旁边的陶碗,从滚沸的铁釜里舀水,“感觉怎么样?”
“疼…钻心的疼。”张川咧了咧嘴,额角渗出汗珠,“但…比锯胳膊那会儿,好多了。谢谢将军…那天的水。”他指的是赵戈在庆功宴后那晚给伤兵喂水的事。
赵戈没说话,将一碗温开水递给他:“慢点喝。”他看着张川用仅剩的左手,笨拙而珍惜地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温水。
这个年轻的生命,在付出了半条手臂的代价后,活了下来。
这或许是这地狱般的伤兵营里,为数不多能让他感到一丝慰藉的景象。
这份慰藉将很快被更深的忧虑覆盖。
陈郡能守多久?章邯大军到来时,这满营的伤兵怎么办?还有张川这样的,还能拿起武器吗?残酷的现实如同一道冰冷的铁壁,横亘在眼前。
权力的阴影,如同陈郡上空挥之不去的硝烟,无处不在。
陈胜迁都陈郡的旨意已经正式颁布。
郡守府被彻底改建为王宫,虽然仓促,但规制森严,守卫林立,与吴广、赵戈的军营俨然划开了界限。
陈胜深居简出,处理着所谓“王务”,但一道道或明或暗的旨意,却不断从宫墙内传出。
吴广的日子愈发憋闷。
田臧被陈胜硬塞到他麾下后,并未如吴广最初所想的那样被边缘化。
相反,这个新晋的裨将异常“勤勉”。
他主动要求负责新兵营的纪律巡查,负责部分粮秣的押运点验,甚至主动请缨去监督城防工事的进度。
他行事圆滑,对吴广表面上毕恭毕敬,言必称“吴王”,但对吴广麾下的老将,却隐隐带着一种审视和“代王巡视”的倨傲。
更让吴广如芒在背的是,田臧总能“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一些关键场合,并将一些看似无关紧要、却又容易引发猜忌的细节,通过某些渠道,“不经意”地传入王宫。
“吴王,末将今日巡查新兵营,发现赵将军练兵之法…甚是严苛,新兵怨言颇多。是否…稍加宽缓?”一次军议后,田臧“关切”地向吴广进言,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吴广浓眉一挑,强压怒火:“严苛?不严苛,上了战场就是送死!赵将军之法,乃保命之法!有何怨言?让他们来找我吴广!”
“是是是,末将失言,吴王息怒。”田臧连忙躬身告罪,嘴角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赵戈冷眼旁观,心知肚明。
田臧就像一条滑腻的毒蛇,正悄无声息地钻进义军这具庞大的躯体里,寻找着下口的机会。
陈胜的猜忌,通过田臧这个传声筒和监视器,已经实质性地渗透到了他们身边。
压力,来自四面八方。
城外的章邯,城内的猜忌,还有这满营亟待救治又濒临死亡的伤兵…赵戈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和沉重。
他站在空荡荡的城楼一角,眺望着远方苍茫的原野,那是章邯大军即将袭来的方向。
寒风如刀,割在脸上。
不能再这样被动下去了!
赵戈的眼中,闪过一道决绝的寒光。
历史的教训如同警钟在脑中轰鸣。陈胜的猜忌会加剧,田臧的野心会膨胀,内部的裂痕会在强敌压境时彻底爆发!
他需要一道保险,一道只属于他自己,能在关键时刻扭转乾坤的暗影。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同野火燎原。
赵戈的目光扫过城墙上那些沉默劳作,眼神却透着坚毅的老兵;扫过伤兵营里那些在痛苦中挣扎,却对他心存感激的伤员;扫过校场上那些被他用残酷手段训练,只为在战场上多一分生存机会的新兵。
这些人,才是义军真正的血肉和根基!
一个大胆而隐秘的计划,在他心中迅速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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