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行的日子定在三日后。
随着离京之期渐近，萧承煜心底那点被母亲安抚下去的忐忑，又如同春日水塘里的泡泡，咕嘟咕嘟地冒了出来。
虽说知遥兄答应了同行，母亲也表示了支持，可父亲那里……他始终摸不准态度。
父亲素来威严，虽因母亲之故开明许多，但此事关乎宗室颜面、世子名声，父亲真的能如母亲一般全然接受吗？
这日午后，他心绪不宁，在自己院子里转了几圈后，终究还是没忍住，脚步一拐，又去了母亲乔兰菁日常处理事务的书房。
乔兰菁正核对着一批新到的药材清单，见他探头探脑地进来，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便放下笔，含笑问道：“怎么了？行李都收拾妥当了？可是还缺什么？”
萧承煜蹭到书案前，手指无意识地划拉着光滑的桌面，声音闷闷的：“娘……我……我还是有点……”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那种悬在半空、不上不下的感觉。
羞愧感在母亲的开导下已淡去许多，但一种对未来不确定的茫然，以及对父亲态度的担忧，依旧缠绕着他。
乔兰菁了然，正欲再宽慰他几句，书房门却被从外推开，萧景珩迈步走了进来。
他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一丝春日微凉的气息。
萧承煜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僵住，所有未出口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眼神慌乱地看向父亲，下意识地就想往母亲身后缩。
萧景珩将儿子的反应尽收眼底，目光在妻子了然平静的脸上转了一圈，心下已然明了。
他走到主位坐下，端起丫鬟奉上的热茶，并未立刻说话，只是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拂着茶沫，书房内一时间静得只能听到茶水轻漾的细微声响。
这沉默让萧承煜更加不安，手心都沁出了汗。
终于，萧景珩放下茶盏，抬眸看向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儿子，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南下行装都打点好了？”
萧承煜一个激灵，连忙站直身体，垂着头，声音细若蚊蚋：“回、回父亲，差、差不多了……”
“嗯。”
萧景珩应了一声，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复又开口，
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既然决定要去，便大大方方地去。我靖王府的世子，何时需要这般畏首畏尾，瞻前顾后了？”
萧承煜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父亲。
他……他听到了？
他不但没有斥责，反而……？
萧景珩看着他瞪圆的、与自己年轻时极为相似的眼睛，里面盛满了震惊与一丝不敢置信的希冀，心中那最后一点因时代局限而产生的别扭，也奇异地消散了。
罢了，正如卿卿所言，孩儿开心最重要。
他萧景珩的儿子，难道还护不住一段自己想走的路吗？
“男儿丈夫，立于天地间，但求问心无愧，行事光明磊落即可。”
萧景珩的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属于父亲的教导与支撑，“至于其他，自有为父在。”
“爹……！”这一声“爹”喊出口，带着浓浓的鼻音和压抑不住的哽咽。
多日来的彷徨、羞愧、担忧，在这一刻，被父亲这看似平淡却重逾千斤的话语彻底击碎。
萧承煜再也控制不住，如同幼时受了委屈一般，几步冲过去，一头扎进了萧景珩的怀里，紧紧抱住了父亲的腰，将脸埋在他坚实温暖的胸膛前，放声大哭起来。
那哭声里，有委屈，有释然，更有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安心。
萧景珩身体先是一僵，他素来不习惯如此外露的情感表达，尤其儿子长大后，更是少有这般亲近。
但胸前迅速洇开的湿热，和怀中儿子微微颤抖的身体，让他心头一软。
他抬起手，有些笨拙，却极其轻柔地拍了拍儿子的背，就像他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样。
乔兰菁在一旁看着，眼眶也有些发热，唇角却漾开欣慰的笑意。
萧承煜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仿佛要将这段时间所有的郁结都冲刷干净。
哭声渐止，只剩下细微的抽噎，他依旧赖在父亲怀里不肯起来，瓮声瓮气地又喊了一声：“爹……”
萧景珩见他情绪平复了些，那点不自在又冒了出来，尤其是感受到妻子带着笑意的目光，他轻咳一声，试图维持严父形象，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行了，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赶紧起来，像什么样子！”
萧承煜却从他语气里听出了纵容，非但没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些，带着点哭后的沙哑和撒娇：“爹，您真好……”
萧景珩被他这直白的表达弄得耳根微热，面上却板得更紧：“少拍马屁！赶紧去收拾你的东西，别在这儿碍眼！”
他顿了顿，终究还是没忍住，放低了声音，补充道，“……出门在外，一切小心。有事……记得传信回来。”
萧承煜这才心满意足地松开父亲，抬起袖子胡乱擦了把脸，眼睛和鼻子都红红的，脸上却绽开了一个无比灿烂、如释重负的笑容，仿佛雨后初霁的阳光，明亮得晃眼。
“知道啦！爹，娘，你们放心！”他声音响亮，充满了活力，转身就往外跑，跑到门口，又突然停下，回头冲着萧景珩促狭地眨了眨眼，“爹，您就别嘴硬啦！我都看见您耳朵红啦！”
“臭小子！滚蛋！”萧景珩顺手抄起手边的一本书作势要砸，萧承煜早已大笑着溜了出去，脚步声轻快雀跃，渐行渐远。
书房内重新安静下来。萧景珩放下“武器”，对上妻子含笑的眼眸，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哼了一声：“这混账东西……”
乔兰菁走过去，主动握住他的手，柔声道：“谢谢你，景珩。”
萧景珩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手指，包裹在掌心，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我们的儿子，自然该活得肆意些。”
他看向窗外儿子消失的方向，目光深远。
前路或许不易，但靖王府，永远是孩子最坚实的后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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