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小强蹲在井台边搓衣裳,听见脚步声抬头喊了句“秀芬姐”,又低头继续揉那件洗得发白的褂子。李秀芬拎着竹筐走过来,里面是昨儿收拾出来的杂物,最上面那个油纸包还裹得严实。她没停步,只轻声问:“老爷子屋里灯亮了吗?”
“亮了。”小强搓着袖口,“他今早起来扫了门前那块地,一根草棍都捡走了。”
秀芬点点头,往郑家门口看了一眼。门关着,窗上影子不动,像是人坐在桌前。她没再说话,转身去厨房烧水。
一壶热水烫好后,她倒进暖瓶,又拿块干净毛巾把油纸包裹住,抱在怀里出了门。走到郑家门口,她轻轻把东西放在门槛外侧,退后半步,声音放低:“老爷子,我前两天清堆儿的时候,翻出个铁皮盒子压着的东西,瞧着像是个老物件。您要是方便,看看是不是您用过的。”
她说完就转身走,脚刚迈出两步,身后传来门轴转动的声音。
郑老爷子站在门缝里,一只手扶着门框,另一只手慢慢伸向那包。他没急着拿,只是盯着看了几秒,才弯腰拾起来,手指顺着毛巾边缘摸了一圈。
“你……动过它?”他嗓音干涩。
“没有。”秀芬站定,“我看底下压着碎瓦,觉得不该乱翻别人的东西,一直收着。刚才才想起来问您一声。”
老人没应,低头解开毛巾,露出那层泛黄的油纸。他动作很慢,像怕碰坏了什么,一层层剥开,最后露出里面一段铜质的短轴,表面有细密刻纹,一头略粗,带着磨损的凹槽。
他呼吸忽然重了。
“这是……药碾子的心轴。”他说,声音压得很低,却有点抖,“五十年前,我师父亲手交到我手里。后来……没了。”
秀芬没接话,只静静站着。
老人抬眼看了看她,眼神复杂,像是想确认什么。“你为什么留着它?不扔?也不打开看?”
“脏东西底下埋着的东西,总有它的来处。”她说,“您这儿一向整整齐齐,那天那堆偏偏乱七八糟,我猜是有人翻过。这东西又不像废铁,我就想着,万一是谁丢的念想呢。”
郑老爷子嘴唇动了动,没立刻说话。他把心轴攥进手里,指节微微泛白,目光落在院子的地面上,仿佛看着几十年前的某一天。
片刻后,他忽然说:“进来。”
秀芬愣了一下。
“你进来。”他重复了一遍,语气还是硬的,但没关门的意思。
她迟疑了一瞬,低头跨过门槛。
屋里比外面暗,光线从窗户斜进来,照在靠墙的一个旧柜子上。地上铺着水泥,扫得干干净净,连墙角都没有浮灰。一张木桌摆在屋子中央,上面放着一只搪瓷杯,杯底残留着一点褐色茶渍。
她站在门口没敢乱动。
老人走到柜前,拉开最下面的抽屉,从一堆旧布条里翻出一块软布,小心翼翼把铜轴包好,放进抽屉深处。然后他转过身,从床底拖出一个木箱,打开锁,取出一本薄册子。
册子用蓝布做皮,边角磨得起毛,封面上写着几个字,墨色已经发灰,勉强能辨认出是“家用调理方”。
他把册子递过来:“这是我祖上几代人攒下来的药膳法子。不是什么大本事,就是些对付咳嗽、积食、夜里睡不安稳的小方子。从前在药铺里学徒时记下的,后来自己也添了几条。”
秀芬没马上接:“这太贵重了,我……”
“你不接,它就还在箱子里烂下去。”老人打断她,“我一个人,用不上。也没人传。”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你照顾孙家娘俩,给孩子熬萝卜水,给赵大妈煮姜汤——这些事我都看见了。你不图回报,也不嚷嚷。这样的人,才配拿这个。”
秀芬终于伸手接过。
册子比想象中轻,拿在手里却沉甸甸的。她翻开第一页,纸上字迹工整,夹着几片干枯的叶子,页脚还有点油渍,像是曾经被翻看过无数次。
“这不是书,是活命的法子。”老人说,“当年闹饥荒,有人靠一碗山药粥撑过去;风寒厉害的时候,一碗葱豉汤救了好几个人。这些东西,不该断在我手里。”
秀芬抬起头:“那您……能不能教我认一认?我不识得这么多药材,也不知道怎么配。”
老人盯着她看了很久,忽然点了下头:“行。你明天这时候来,我讲一条,你记一条。”
她应了声好,把册子抱紧了些。
正要告辞,院外传来脚步声。吴婶提着空盆从厕所回来,路过时瞥见秀芬从郑家屋里出来,脚步猛地一顿。
她没说话,只死死盯了两人一眼,转身快步回屋,门“砰”地关上。
屋里,郑老爷子听见动静,皱了皱眉:“她一直这样,见不得谁走近我。”
“她可能是怕。”秀芬低声说,“怕您想起以前的事,牵连到别人。”
老人冷笑了一声:“怕?当年抄我家的时候,她可是第一个冲进来抢棉被的。”
秀芬没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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