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区农业局组织的首批“跟班实训”学员,共计二十人,在春意最浓的时节抵达了红星公社。他们来自地区下辖的各个公社,年龄、资历、背景各异,有经验丰富的老技术员,也有刚毕业不久的农校学生,还有几个是公社干部。眼神里,好奇、审视、怀疑兼而有之。
伊拉和公社班子为他们举行了简短的欢迎会。没有冗长的领导讲话,伊拉直接介绍了实训安排:未来十天,学员们将分成四组,分别编入红星大队的四个生产小队,“同吃同住同劳动”,全程参与从沼气池日常维护、沼肥施用、田间管理到数据记录、夜校学习的每一个环节。每组由一名红星技术核心小组的成员担任“实践导师”。
“我们希望大家不是来‘听课’的,而是来‘上手’的。”伊拉站在前面,声音清晰而平和,“遇到问题,随时可以问你们的实践导师,也可以随时问我。我们红星的经验都在地里、在池子里,大家亲手摸一摸,干一干,比听我说一百遍都管用。”
这番务实的开场白,让一些原本带着“镀金”心态来的学员收敛了散漫。但真正的考验,随即在田间地头展开。
分组下地的第一天,矛盾就出现了。一个来自平原产粮区公社、名叫赵德顺的老技术员,对红星这边精细的沼液兑水比例和叶面喷施方法不以为然。
“搞这么麻烦干啥?”赵德顺看着春杏带着组员,用特制的木桶和瓢,小心翼翼地按比例勾兑沼液,忍不住嘟囔,“我们那儿,粪水直接往地里泼,庄稼照样长得呼呼的!你们这又是测又是算的,费这劲!”
带他的实践导师正是春杏。春杏脸一红,想反驳又有点底气不足。伊拉正好巡查到这边,听到了这话。
她没急着批评赵德顺,而是走过去,蹲下身,抓起一把田埂边的土,递给赵德顺:“赵师傅,您摸摸看,再闻闻。”
赵德顺疑惑地接过来,捻了捻,又凑近闻了一下:“咋了?土还行啊。”
“您再闻闻旁边那块没用过沼肥的常规田的土。”伊拉又指了旁边一块地。
赵德顺对比了一下,眉头微皱:“嗯……这块(常规田)土腥味重,还有点板结;你们这块(试验田)……好像更松软,有点……说不出的味儿。”
“这就是长期精准施用沼肥带来的土壤结构改良。”伊拉解释道,“直接泼粪水,短期内是能催苗,但容易造成土壤板结和盐渍化,而且养分流失大,利用率低。我们这套‘麻烦’的办法,是为了养地,为了长远的高产稳产。赵师傅,您经验丰富,肯定知道‘地哄人一季,人哄地一年’的道理。”
伊拉没有否定他的经验,而是用事实和朴素的道理引导。赵德顺看着手里两份截然不同的土壤,又看了看试验田里明显更壮实、叶色更油绿的麦苗,沉默了半晌,瓮声瓮气地说:“……那,这兑水的比例,到底咋把握?”
春杏立刻来了精神,拿出记录本,开始详细讲解他们是如何通过观察作物长势、土壤墒情和天气情况来动态调整比例的。赵德顺这次听得认真多了。
另一个小组遇到的问题则更具挑战性。一个叫孙志强的年轻农校生,理论学得不错,对红星这边依靠“观察”、“手感”和简单符号记录的管理方式提出了质疑。
“这太不科学了!太粗糙了!”孙志强指着石头用来记录沼气池运行状态的、画满圆圈三角的木板,“应该建立标准的数学模型,引入更多的传感器,进行自动化控制!这才是农业现代化的方向!”
石头被他一番“高大上”的言论说得有点懵,挠着头不知如何应对。
伊拉闻讯赶来。她没有否定孙志强的理想,而是带他参观了公社的仓库、工具房,又去几家普通社员家里转了转。
“孙同学,你说的数学模型、传感器、自动化,很好,代表着未来的方向。”伊拉指着仓库里有限的农具和社员家徒四壁的陈设,“但你看,这就是我们现在的现实。我们这套‘粗糙’的办法,是在现有条件下,能让大多数普通社员看懂、学会、用得起来的办法。农业现代化不能脱离实际,首先要解决的,是让现有的资源发挥最大效益,让最普通的农民能够参与进来、获得实惠。”
她顿了顿,看着孙志强:“而且,你别小看这些‘圆圈三角’,这里面包含了我们对气压、温度、物料状态的综合判断,是一种浓缩的经验智慧。将来条件好了,当然可以引入更精密的手段,但核心的管理思想——基于观察、快速反应、调动人的积极性——是不会过时的。”
孙志强看着眼前质朴却运行井然的系统,又想想自己那些停留在纸面上的“宏伟蓝图”,脸慢慢红了。
伊拉趁热打铁,在晚上的夜校提高班上,专门安排了一场讨论,主题就是“理想与现实:谈谈农业技术的适用性”。她让孙志强先阐述了他的自动化设想,又让石头讲了讲他们是如何用土办法解决实际问题的。学员们争相发言,气氛热烈。最终,大家达成的共识是:既要仰望星空,更要脚踏实地;最好的技术,不是最先进的,而是最适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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