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骨碌碌行驶在京师渐沉的暮色里，车厢随着不甚平坦的路面微微摇晃。林砚靠在柔软的垫子上，方才在御书房全神贯注绷紧的神经，此刻才一点点松懈下来，随之涌上的是一阵深切的疲惫，仿佛连骨头缝都透着酸软。
与天子对答，字字斟酌，句句考量，其耗费的心力，远比在户部查一整天账册还要累人。然而，疲惫之中，却又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振奋在血脉里隐隐流动，像冰层下涌动的春潮。开海之策，终于在他心中酝酿多年后，第一次触碰到了现实的可能。
他闭上眼，指节轻轻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方才御书房中的一幕幕——皇帝审视的目光，朱瑾清越的帮腔，还有那最终带着默许的沉吟……
“老爷，到府了。”车夫的声音从外头传来，打断了了他的思绪。
林砚深吸一口气，将朝堂之上的风云暂压心底，掀帘下车。
双脚刚踏上府门前的青石阶，一股熟悉的、温暖的食物香气便隐隐飘来，不是山珍海味，而是家常炖肉的醇厚与米饭的清甜。这气息像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抚平了他眉宇间残留的凝重。
推开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眼前的景象让他脚步一顿。
厅堂里灯火通明，不似往日只有仆役垂手侍立。他的妻子苏婉清正坐在灯下，手里拿着一卷账本，却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飘向门口。她一抬眼看见他，眼中立刻漾开一抹如释重负的笑意，放下账本便迎了上来。
“回来了？”她声音温软，走上前来，极自然地替他解下官袍，换上一件家常的深蓝色直裰。动作间，带着她身上特有的、清雅的茉莉花香。
“嗯，回来了。”林砚应着，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放松。官袍褪下，仿佛也卸下了一层无形的重担。
“爹爹！”
这时，一个穿着红色小袄、扎着两个揪揪的小小身影从内室哒哒哒地跑出来，像颗小炮弹似的直冲过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腿。是他们的女儿，囡囡。
林砚的心瞬间软成了一滩水。他弯腰，一把将女儿捞起来抱在怀里。小丫头沉甸甸的，带着奶香和暖意，小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软乎乎的脸蛋贴在他脸上。
“爹爹，你今天好晚哦！”囡囡嘟着嘴抱怨，大眼睛里却满是依赖和欢喜。
“是啊，爹爹有事耽搁了。”林砚用下巴蹭了蹭女儿细软的头发，笑着问，“囡囡今天在家做什么了？”
“我跟娘学认字了！还吃了甜甜的糕……”小丫头开始叽叽喳喳地汇报她一天的“壮举”，童言稚语，充满了最简单纯粹的快乐。
苏婉清在一旁看着父女俩，眉眼弯弯，灯光在她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她轻声对旁边的丫鬟吩咐：“去把灶上温着的饭菜端上来吧，老爷想必饿了。”
饭菜很快摆上桌，确实都是家常菜色：一碟碧绿的炒青菜，一碗炖得烂熟的红烧肉，一盅撇净了浮油的鸡汤，还有两碟清爽的小菜。与宫中或官宴上的珍馐相比，显得朴素，却冒着最真实诱人的热气。
林砚抱着女儿坐下，苏婉清亲自给他盛了饭，又给囡囡夹了她爱吃的肉糜。
“在宫里……一切还顺利吗？”苏婉清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语气里却藏着不易察觉的关切。她出身商贾，又跟着林砚经历了这么多风浪，深知御前奏对绝非易事。
林砚夹了一筷子青菜，咀嚼着那清甜的滋味，点了点头，语气也放得轻松：“嗯，还算顺利。陛下问了些财政上的事，我也提了些想法。”
他没有细说“开海”这等惊心动魄的提议，此刻，他只想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顺利就好。”苏婉清是个极聪慧的女子，见他不想多说，便也不再追问，只又给他舀了一碗汤，“你如今位份高了，盯着你的人更多，凡事……更要小心。”
“我知道。”林砚接过汤碗，温热透过瓷壁传到掌心，一直暖到心里。他看着灯光下妻子恬静的容颜和女儿无忧无虑的笑脸，白日里在权力场中搏杀带来的那些算计、警惕和不确定感，渐渐被这股家的暖流涤荡干净。
这里没有君臣，没有权谋，只有等他归来的灯火，关切他的妻子，和依赖他的孩子。
囡囡吃得满嘴油光，举着小勺子非要喂他一口饭，林砚笑着低头吃了，换来女儿咯咯的笑声。
苏婉清看着他眉宇间终于彻底化开的倦意，柔声道：“慢点吃，灶上还温着醒酒汤，虽知你今日未必饮酒，但喝些安神也好。”
“有劳夫人了。”林砚看着她，心中满是感激。是眼前这个女人，在他最微末时选择了他，用她的嫁妆支撑过他最初的谋划，用她的聪慧帮他打理内宅、分析情报，更在他每一次疲惫归来时，给了他一个可以彻底放松的港湾。
饭后，哄睡了玩累的囡囡，夫妻二人在庭院中散步。初夏的夜风带着些许凉意，吹拂着院中花草，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婉清，”林砚停下脚步，握住她的手，望着夜空中的疏星，忽然有些感慨，“有时候我在想，在朝堂上与人争来斗去，费尽心力推动那些或许会触动无数人利益的政策，究竟是为了什么？”
苏婉清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回握住他微凉的手，用自己的温度温暖着他。
片刻后，她轻声说：“或许，不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青史留名，也不仅仅是为了实现胸中抱负。”她转头看他，目光清澈而坚定，“是为了让囡囡，让这天下千千万万个如囡囡一般的孩子，将来能生活在一个更好、更富足、更安定的世道里。是为了我们，以及像我们一样的寻常人家，能永远有这样安稳的灯火和温暖的饭菜。”
林砚心头猛地一震，如同被清泉洗涤。
他侧过身，将妻子轻轻拥入怀中。是啊，什么宏图霸业，什么改革强国，其最本质、最温暖的归处，不正是这寻常巷陌里的人间烟火吗？
权力的巅峰寒风凛冽，而这里，才是他能量的源泉，是他心之所安。
“谢谢你，婉清。”他在她耳边低语，所有的情绪，尽在这简单的一句话里。
夜色温柔，将相拥的身影拉长，与这安宁的府邸，融为了一体。明日还有无数风浪，但此刻，他已充电完毕，内心无比安宁与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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