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京陷落所带来的震荡,在最初的喧嚣过后,如同雨季的洪水,看似退去,却将泥泞与潜藏的危机留在了地表之下,等待着下一个烈日将其烤炙成更加坚固的阻碍。陈远在京城的新军督办衙署,便是这泥泞中一方正在被迅速加固的孤岛。
督练处的设立与宪兵队的铁腕,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新军这头庞大而臃肿的躯体上。几日之内,三名背景各异的佐理官因“串联营私”、“泄密抗命”被宪兵队拿下,投入由赣南老卒看守的暗牢。其中一人,甚至是某位满洲郡王的远房姻亲。此举在衙署内外引发了巨大的暗涌,惊惧、愤怒、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在那些原本心怀鬼胎或冷眼旁观的人心中滋生。陈远对此心知肚明,但他别无选择。在权力场中,仁慈往往比暴戾更快地导向死亡。他必须在天京陷落所引发的权力真空被各方势力重新填满之前,将自己的篱笆扎紧,扎牢。
然而,外部压力可以凭借铁腕暂时压制,内部的隐忧却如同附骨之疽,在寂静的深夜悄然发作。此刻,陈远手中正捏着两封几乎同时送达的密信,一封来自栖霞谷的雷大炮,另一封来自上海的李铁柱。两封信,如同两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向了他因杨芷幽出走而留下的最脆弱的两处软肋——技术与资金。
雷大炮的信,依旧是那副粗豪却透着焦灼的口吻,字迹也因急切而愈发潦草:“大人!谷里情况不妙!赵老根走时带走了几个最能琢磨的老师傅,剩下的人摆弄那新到的洋高炉,总是差着火候!前几天试炼的一炉钨钢,又他妈……又淬裂了!废了一大坨!那两个普鲁士洋匠,整天叽里咕噜,说什么‘材料配比’、‘温度控制’,咱的人也听不太懂,他们急得直跳脚,说再这样下去,就是浪费好料子!俺老雷看着都心疼!这钨钢要是搞不成,咱们的‘远火一式’和新炮管可就……”
信纸在陈远指间被捏出深深的褶皱。他能想象出雷大炮在谷中急得团团转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也能感受到那两位普鲁士技师的 frustration。技术的断层,绝非一朝一夕能够弥补。杨芷幽和赵老根的离开,几乎抽走了栖霞谷技术研发的脊梁。他现在急需新的、可靠的、能够理解并执行他技术构想的大脑,去填补这个巨大的空洞。
而李铁柱的信,则用冷静的数字和客观的陈述,给了他另一记重击。“……与克虏伯代表初步议定,首批三台核心机床及配套工具,并雇佣两名资深技师一年,总报价为八万两库平银。对方坚持首付至少五成,即四万两,且需为上海洋行认可的鹰洋或英镑。我方目前能动用的现银,即便算上王爷暗中挪移来的一万五千两,仍缺口两万五千两以上。此前为‘南洋船队’预备的那笔款子……已无法动用。若半月内无法支付首付,克虏伯方面恐生变数,转而与江南制造局接触。”
四万两!陈远闭上眼,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胸口。杨芷幽带走的,正是那笔原本计划用于开拓南洋贸易、采购设备和船只的“启动资金”,其数额远超四万两。她这一走,不仅断了他一条重要的远期财路,更直接导致了眼前迫在眉睫的资金链断裂。没有这批机床,没有洋技师,栖霞谷的技术困境难以突破,他规划中的京城秘密工坊更是无从谈起。难道真要像李铁柱信中所暗示的,去与江南制造局那样臃肿低效的官办机构竞争,或者,接受克虏伯那包藏祸心的“以情报换折扣”?
绝不能!
他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焦躁强行压下。危机危机,危中亦有机。这或许是逼迫他更快摆脱依赖,建立更独立、更稳固根基的契机。
他首先给雷大炮回信,语气沉稳,试图安抚这员猛将的焦躁:“大炮:信悉。钨钢之事,急不得,亦乱不得。转告两位普鲁士匠师,请他们务必耐心,所需一切物料,优先保障。可先将重点放在用现有钢材,稳定‘远火一式’关键部件的量产与良品率上。钨钢试验,可缩小规模,记录每次失败之数据,待我寻得精通此道之新匠师,再行攻关。谷地安全乃第一要务,你的职责重中之重,切莫因试炼不顺而懈怠防务。所需补充之护卫人手,已命王五从靖安营老卒中另行遴选,不日即到。”
他不能因为技术瓶颈而自乱阵脚,必须先保证基本盘的生产与绝对安全。
接着,他给李铁柱的回信则要细致得多:“铁柱兄:克虏伯交易必须达成。首付款项,我可于十日内筹措两万两给你。方法如下:一,我已请苏先生从赣南账上,紧急调拨一万两,她会通过可靠商号汇至你处。二,另有一万两,我将通过其他渠道解决。你收到两万两后,立即支付给克虏伯代表,作为定金,务必锁定这批设备和人员。剩余尾款,待设备运抵、安装调试后再行支付,以此为条件与他们谈判。此外,招募精通冶金、机械之工匠一事,优先级提升,可与采购并行,不惜重金,但背景务必要清查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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