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碎石的咯吱声,在天方客栈寂静的院落外戛然而止。
声音停得很稳,没有一丝多余的晃动,一如车主人的治军风格。紧接着,是整齐划一的甲叶摩擦声,以及重靴踏地的闷响。
数十名亲卫以一种精确到寸的距离,将小小的客栈围得水泄不通,却没有一人发出不必要的声响。
压力,是无形的。它顺着门窗的缝隙,随着凉州干燥的寒风,一点点渗入屋内。
哥舒翰没有下车。
他的亲卫统领上前,叩响了客栈的院门。力道不轻不重,恰好三声。
“河西节度使、陇右节度使、哥舒王,前来拜会监察御史崔器崔大人。”
通报声洪亮而清晰,严格遵循着官场礼制。他是来拜访一位从八品的监察御史,而不是来抓捕一个被软禁的道士。规矩,本身就是一种武器。
院内,安般若微微侧了侧头,那双异于常人的耳朵早已捕捉到了车驾从长街尽头驶来的全部轨迹。她对一旁的崔器和石破金交换了一个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石破金默默地走到门后,拉开了门栓。崔器则整理了一下自己那件略有褶皱的绿色官袍,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杆。
门开了。
哥舒翰在一众亲卫的簇拥下,缓缓步入院中。这位威震西陲的雄狮,目光如电,第一时间扫视全场。
他预想过很多种可能。或许是严阵以待的弩手,或许是故弄玄虚的符箓,又或许是那个年轻道士跪地求饶的狼狈。
但他看到的,是截然不同的一幕。
屋内的陈设被清空了。正中央的地面上,用颗粒分明的解盐铺成了一幅巨大的、轮廓粗糙的沙盘。
沙盘之上,几处关键位置用不同颜色的矿石粉末做了醒目的标记:凉州的赭红,朔方的玄黑,河东的土黄,范阳的墨绿,以及地处中枢、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潼关,用的是刺目的朱砂。
这幅沙盘简陋到了极点,却又精准到了极点。每一处军镇的位置,彼此间的距离,都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战略洞察力。
崔器站在沙盘之东,安般若侍立于沙盘之西。两人神情肃穆,宛如即将解说一场国运之战的记室。石破金则沉默地守在通往后院的软兜旁,像一尊不会动弹的铁塔。
整个空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咸味和智谋发酵的冰冷气息。
哥舒翰的瞳孔微微收缩。他戎马一生,对沙盘推演再熟悉不过,可他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阵仗”。这不像是一场对峙,更像是一场教学。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顶安静的软兜上,毡帘漆黑,深不见底。
没有人开口说话。
良久,一只苍白却骨节分明的手,从毡帘的缝隙中探出,递出了一张折叠的纸条。
石破金上前,恭敬地接过,转呈给崔器。
崔器展开纸条,看了一眼,然后转向哥舒翰,微微躬身,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纯粹公文式的语调念道:“《大唐开元户部令·盐法篇》:盐引勘合,一式三联。
一联存户部,一联随商队,一联发往销引州府。三联核对无误,方可销账。”
哥舒翰眉头紧锁。他听懂了每一个字,却不明白这句官样文章在此刻有何意义。
崔器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继续道:“王爷,制度的精妙,在于环环相扣。而它的漏洞,也在于环环相扣。
从户部制引,到凉州收引,再到核销文书返回长安户部,快则三月,慢则半年。这半年,就是我们的敌人可以任意挥毫泼墨的……空白画卷。”
他的声音变得锐利起来:“他们只需买通凉州仓曹的管事,伪造一份‘已核销’的文书,将真正的官盐,也就是‘真引’对应的盐,扣下。
然后,用一份伪造的‘假引’,接收一批从西域运来的、掺了兵煞粉末的波斯岩盐入库。真盐出,假盐入。一本账,两头平。只要半年之内,户部的核销文书不到,便天衣无缝。”
崔器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唐刀,精准地剖开了大唐引以为傲的官僚体系那坚硬的甲壳,露出了内里可能腐烂的血肉。
哥舒翰是名将,他懂兵法,懂后勤,但他不懂这套文官体系内部盘根错节的门道。一种陌生的寒意,从他心底升起。
“一箭双雕。”
冰冷的声音从安般若口中吐出。她取代了崔器,走上前。
她没有解释,而是从袖中摸出两把颜色迥异的石子。一把漆黑如墨,一把洁白如玉。
她拈起一枚黑色石子,放在沙盘之外的西域方向,然后手指缓缓移动,划过一条蜿蜒的商路,最终停在了代表凉州的赭红色粉末上。
“这是‘毒盐’,喂给王爷您的十万大军。它会让士兵们气血凝滞,战力锐减。
等到您与吐蕃王帐决战于积石山下,一声令下,全军却举步维艰。届时,不光是凉州失守,更是您哥舒翰一世英名的……身死灯灭。”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哥舒翰最敏感的神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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