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叩拜,是沉默的。
沉默得,像一场无声的雪崩。
它没有带来任何感激涕零的哭喊,只有一种被碾碎到极致之后、重新凝聚起来的、令人窒息的重量。
顾长生端着那碗粥,站在原地。
他没有去扶那个跪在最前面的老者。
因为他知道,这一跪,跪的不是他。
跪的,是那碗粥。是那口锅。是那股在绝境之中,重新燃起的人间烟火。
是那个,他们早已不敢奢望的,名为“生”的,可能。
良久,他缓缓地,蹲下身子。
他将那碗热粥,稳稳地,放在了老者的面前。
然后,他伸出手,用一种不容拒绝的、平缓的力道,将那位瘦骨嶙峋的老者,从地上,扶了起来。
“……起来,”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了身后每一个跪着的人的耳中,“活下去。”
老者那双早已干涸的眼睛里,滚出了一滴浑浊的、滚烫的泪。
他颤抖着,捧起那碗粥,没有用勺子,只是将嘴凑到碗边,发出一阵野兽般的、急促的吞咽声。
这个动作,像一个信号。
那片死寂的人潮,开始骚动。
一种源自最原始本能的、对食物的渴望,战胜了长久以来的麻木。人群开始向前涌动,目标,直指那十几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粥锅。
“拦住他们!”
商队的护卫们脸色大变,立刻横刀在前,组成了一道人墙。
一场随时可能演变成流血冲突的混乱,一触即发。
“退后!”
一声嘶哑、却又带着一种奇异威严的喝斥,响了起来。
不是顾长生。
是崔器。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了人潮与护卫之间。他身上,依旧穿着那件破烂的、沾满了血污的囚衣,但他那佝偻的腰背,却在这一刻,挺得笔直。
“……以十户为一组,推举‘里正’一人,上前领食!”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长期发号施令所形成的、不容置疑的官腔,“妇孺优先,老弱次之,丁壮断后!但有喧哗、插队者,以‘乱民’论处,尽数驱离!”
他用的,是大唐最基层的、管理户籍与流民的“保甲连坐法”。
这套制度,曾经是他引以为傲的、维系着帝国运转的“天理”。后来,又成了让他信仰崩塌的、冰冷的“枷锁”。
而现在,它变成了……救命的工具。
那些骚动的难民,在听到这几句无比熟悉的、仿佛刻在他们骨子里的官话之后,竟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他们茫然地,看着这个衣衫褴褛的“官员”,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本能的、对“规矩”的敬畏。
崔器没有理会他们。他转身,对着那些同样不知所措的商队伙夫,下达了第二道命令。
“分锅!以三锅为一‘配给点’,设‘唱名官’一人,‘分食官’两人!凡领食者,需在手背,以锅灰画记!严禁重复冒领!”
这,是军中战时分配粮草的“三点配给制”。
一套高效、严谨,足以在最短时间内,将资源精确分配到每一个单位的,流水线作业体系。
康慈看着这一幕,那双鹰隼般的蓝色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他没有说话。
他只是对着身后的护卫,挥了挥手。
那些原本如临大敌的护卫,立刻收起了刀,开始按照崔器下达的指令,维持秩序,划分区域。
一场足以致命的混乱,就这样,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用几句看似寻常的“官话”,消弭于无形。
秩序,在这片废墟之上,以一种最原始、也最有效的方式,被重新建立了起来。
顾长生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的【烛龙之眼】,能清晰地“看”到,崔器身上那点代表着“文心”的青色光芒,在下达命令的过程中,变得越来越明亮,越来越凝聚。
那是一种……在废墟之上,找到了自己存在“功用”之后,重新焕发出的光彩。
顾长生没有再插手。
他转身,回到了马车旁。
他重新,坐到了那个沙盘之前。
他看着沙盘上,那颗代表着“长安”的、孤零零的石子,又看了看,那两股正在对峙的、一南一北的“龙气”,久久不语。
施粥,整整持续了两个时辰。
当最后一个难民,领到他那份救命的口粮之后,隘口,终于被让开了一条仅容一辆马车通过的道路。
驼队,准备重新上路。
但,没有人离开。
那些喝过粥、吃过饼的难民,虽然依旧面黄肌瘦,但他们那麻木的眼神里,却多了一丝……生气。
他们自发地,跟在了驼队的后面,与这支庞大的队伍,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像一群追逐着光源的、沉默的飞蛾。
康慈,走到了顾长生的马车前。
“先生,”他沉声说道,“我的‘施舍’,已经完成了。现在,该轮到我的‘交易’了。”
他指了指那群沉默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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