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但戈壁上的太阳,却像是被一层看不见的、薄薄的血色纱幔所笼罩,散发着一种诡异的、令人不安的惨白光芒。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属于死亡的腥甜气息。
那股气息,来自东方。
来自那座,沉默的,匍匐在地平线上的,凉州城。
归义军的临时营地里,气氛,却与这不祥的天光,截然相反。
一种压抑的、躁动的、混杂着兴奋与不安的情绪,像地下的野火,在每一个人心中蔓延。
营地的中央,那片被充作临时校场的空地上,已经变了模样。
不再是尘土飞扬。
取而代之的,是几十口巨大的、被架起来的铁锅。
锅里熬煮的,不是粥。
而是一种……黑色的、粘稠的、散发着刺鼻硫磺与桐油气味的……液体。
伙夫们,用长长的木桨,小心翼翼地,搅拌着锅里的液体。每一次搅拌,都会冒出一股股黄绿色的、呛人的浓烟。
崔器,站在一口锅前。
他没有穿那件借来的粟特短衫,而是换上了一身……大唐工部“将作监”的、标准的、便于行动的青色短打。他手里,拿着一张羊皮纸,上面用朱砂和炭笔,画满了各种复杂的符号和比例。
“……三号锅,硝石再加半斗!”他的声音,嘶哑,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记住!要磨成细粉!用石磨,慢慢加!水温,控制在‘鱼眼泡’的程度,不能沸!”
他指着锅里刚刚冒起的一串细小的气泡,对那个满脸困惑的伙夫,下达了精确的指令。
“鱼眼泡”,是《天工开物》中,记载的,熬制火药时,控制温度的一个关键术语。多一分,则过热,有炸膛之险。少一分,则不足,药性大减。
“……七号锅,木炭粉,停!”他走到另一口锅前,用一根长长的竹筷,蘸了一点锅里的黑色液体,放在鼻尖,闻了闻。
“……不对。木炭的‘火气’太重。”他皱起了眉头,“康纲首!”
粟特纲首康慈,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身后。这位在丝绸之路上叱咤风云的枭雄,此刻,脸上却带着一种学生般的、混杂着好奇与敬畏的神情,看着眼前这如同炼金术士作坊般的场景。
“崔先生,有何吩咐?”
“你们商队里,有没有……柳木炭?”崔器问道。
“柳木?”康慈一愣,“那是女人用来画眉的‘黛’,谁会带那玩意儿……”
“或者,竹炭也行。”
“……有。”康慈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牙帐里,用来煮茶的,就是蜀中来的‘君山银针’,配的,是最好的‘青川竹炭’。”
“去取来!”崔器毫不客气地命令道,“碾成粉,一比三,兑进去!快!”
康慈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转身,亲自去办。
这位前大唐监察御史,此刻,已经彻底进入了另一个角色。
一个,冷酷、严谨、对每一个细节都要求到极致的……
……大唐首席“火药师”。
而在校场的另一侧。
石破金,正拄着他的拐杖,站在归义军那三百多号人面前。
他的面前,地上,插着六根长短不一的木杆。木杆上,绑着一些彩色的布条。
“……看清楚了!”他的声音,如同两块铁石在摩擦,“红旗,代表‘进’!黄旗,代表‘停’!蓝旗,代表‘左右散开’!”
“号角,一短一长,是‘集结’!三声短促,是‘死战’!”
“现在,所有人,听我号令!”
他拿起身边的一面皮鼓,用一根羊腿骨,重重地,敲了下去!
“咚!”
“一伙、三伙、五伙,向左!二伙、四伙、六伙,向右!目标,前方五十步,那丛骆驼刺!”
“跑!”
三百多号人,立刻乱糟糟地,动了起来。
但这一次,他们的混乱中,多了一丝……章法。
那些胡人护卫,虽然依旧桀骜不驯,但他们,却下意识地,开始寻找自己所属的旗帜,和那个与他们共同担任“伙长”的、汉人丁壮的位置。
而那些汉人丁壮,则紧紧地,跟在那些经验丰富的胡人护卫身后,模仿着他们的动作,学习着如何在奔跑中,保持体力和阵型。
一种新的、脆弱的、却又充满了韧性的“化学反应”,正在这支乌合之众的内部,悄然发生。
石破金的眼中,没有丝毫的满意。
“……慢!太慢了!像一群没吃饱的娘们!”他怒吼道,“第五伙的那个胖子!你的刀,是用来切菜的吗!给老子举起来!”
“第二伙,散开了!你们他娘的是在逛窑子吗!阵型!阵型!”
他的咆哮声,回荡在整个营地。
他正在用最严酷、也是最有效的方式,将这群散沙,一点一点地,捏合成一块……虽然粗糙、但却坚硬的……
……“砖”。
而在营地的最外围。
那数千名沉默的难民,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麻木地,等待着施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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