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营帐缝隙带着一股潮意。
许远掀帘而出的背影如同一块被强行剥离的山岩。决绝且再无回头余地。他带走了帐内最后一丝属于文官体系的犹豫。只留下那锅还在“咕嘟嘟”冒着热气的羊肉汤。
盐放多了。齁得发苦。
顾长生没有动。
他静静坐在那里目光落在桌案上。那只许远一饮而尽的空酒杯上。杯沿残留着一滴清冽的酒液。在马灯昏黄的光晕下像一粒凝固的琥珀。
一刻钟后。
一名许远的亲随躬身入帐。双手捧着一个火漆封缄的楠木文牍盒。他步履无声地将盒子放在顾长生的案前。
“许公已回府衙。”
亲随只说了这一句便再次躬身悄然后退。他消失在夜色里。
顾长生伸出手。指节轻轻敲开了文牍盒上的火漆封印。动作不快甚至有些迟缓。仿佛每一次发力都在牵扯着神魂深处的疲惫。
盒内没有金银没有私信。
只有三份用彭城官府最高规格的麻楝纸书就的勘验令。
纸质坚韧纤维粗粝。带着一股独有的草木清香。其上是许远那手铁画银钩的馆阁体。字字森然力透纸背。每一份令书的末尾都端端正正盖着一枚硕大的朱红官印——“御史台之印”。
那印泥用的是宫廷秘制的八宝印泥。色泽沉郁历久不褪。仿佛凝固着整个大唐官僚体系的威严与血脉。
顾长生将三份令书一一取出并排铺在桌案上。
第一份发往彭城武库。令即刻交割兵备总册与甲字一号库房钥匙。
第二份发往彭城官仓。令即刻冻结所有粮草账目封存一应出入凭证待查。
第三份抬头刺目。
“奉敕。协同守将归义军顾长生即刻清查‘四海商会’名下所有产业、田契、伙计、账簿。其会长‘骨大师’本名吴有子涉嫌通敌往来通问准予缉拿。凡有阻拦者以叛逆同党论处。”
三份令书是三柄出鞘的利剑。将彭城最关键的“兵”、“粮”、“钱”尽数剖开摆在了他的面前。
顾长生伸出食指在冰冷的桌面上轻轻叩击了三下。
“笃。”
“笃。”
“笃。”
三道身影如同从帐篷的阴影里生长出来一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的身后。
崔器。石破金。安般若。
顾长生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将那三份勘验令朝着身后向左、向中、向右各自递出。
崔器上前一步双手接过了最右侧那份针对“四海商会”的令书。他粗略扫了一眼那双曾为长安不良帅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猎犬嗅到血腥时的兴奋。他将令书仔细折好贴身放入怀中抱拳转身一步便踏入了帐外的黑暗。
石破金走上前接过了中间那份针对彭城官仓的令书。他甚至没有看上面的字只是感受着那枚官印的分量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他将令书往腰间一掖反手握住了背后巨斧的握柄大步流星而去。
安般若的身形如同一缕青烟接过了最后一份针对武库的令书。她甚至没有让令书在手中停留超过一息身形便已向后飘退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帐帘被她离去时带起的微风轻轻晃动了一下。
帐内再次恢复了死寂。
顾长生缓缓端起许远倒的那杯酒一饮而尽。
酒很烈。入喉如刀。
……
子时。
彭城南城更夫的梆子声刚刚敲响第一声。
一声凄厉的鸟鸣划破夜空。一只正急速飞向城西宅院的信鸽毫无征兆地身体一僵如一块石头般直挺挺地坠落下来。一只从阴影里伸出的手稳稳接住了它。
城东四海商会的一处分号。后院的马夫刚刚牵出一匹最快的“北地胭脂马”。他尚未套上马鞍便觉后颈一凉整个人软软地瘫倒在了草料堆里。
一条偏僻的暗巷。一个企图从狗洞里钻出前往城外报信的伙计刚刚探出半个脑袋。他便被一只穿着软底皂靴的脚重重踩住再无声息。
同一时间彭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忽然响起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轰……轰……轰……”
如同巨人的心跳。
一队队归义军士卒手持长矛腰挎横刀自街口鱼贯而入。他们没有奔跑没有呼喝只是以一种恒定的充满压迫感的步伐封锁了所有通往四海商会总部的路口。街道两侧的民居窗户后的灯火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了。
这不是一场战斗。这是一次清场。
四海商会总部。
这里并非寻常商铺而是一座外表低调内里却如同乌堡的坚固建筑。青石砌成的高墙包铁的巨大门扉甚至屋檐下那些看似装饰的瓦当都是一个个隐蔽的射击孔。
崔器就站在这座堡垒的正门前。
他身后是三百名从李辅国手中“借”来的鹞离卫。这些人身着玄色山文甲手持军中专供的破甲锥弩脸上戴着冰冷的面罩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他们是天子曾经的亲军是大唐暴力机器最锋利的刀刃。
“奉御史台令!清查四海!开门!”
崔器高举着那份勘验令声音通过真气传遍了整条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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