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顾长生没有等到安氏商会送来的账册。
他等来的,是一份来自西市粟特商团的联名拜帖。
拜帖用的是上等的薛涛笺,字迹工整,辞藻谦卑。帖中说,西市的粟特侨领们,听闻鸿舻寺正在调查一桩涉及其族人的命案,心中甚是感佩。为表谢意,并希望能为官府尽一份绵薄之力,他们特在西市的曲园酒楼设下薄宴,恭请顾寺卿拨冗光临。
落款处,领头署名的,是一个叫“安苏赫”的名字。
安般若将一份卷宗,放在了顾长生的书案上。
“安苏赫,安氏族长,现任粟特萨宝府萨宝。这个职位,名义上是朝廷任命的、管理粟特人内部事务的官员,实际上,他就是整个长安,乃至整个大唐境内所有粟特人的无冕之王。”
“此人极为低调,来长安二十年,深居简出。但他富可敌国,据说西市半数的产业,都与他有关。而且,他乐善好施,每年都会捐出巨资,修桥铺路,赈济灾民,在朝野上下的名声,都极好。”
顾长生看着那份拜帖,手指在“安苏赫”三个字上,轻轻敲击着。
“鸿门宴?”崔器站在一旁,皱着眉头说道,“主公,这摆明了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我们何不直接以‘拖延上缴罪证’为由,将那个康达抓来审问?”
“没用的。”顾长生摇了摇头,“他们有一百种理由,可以解释为什么账册没有按时送到。比如‘账目繁多,正在整理’,或者‘负责此事的账房突然病倒’。我们没有确凿的证据,强行抓人,只会落人口实。”
他拿起那份拜帖。
“对方已经出招了。他们把事情,从一件需要对官府负责的刑事案件,变成了一场侨领与主管官员之间的‘友好会晤’。”
“我们不去,就是不给整个粟特商团面子,显得我们心虚。我们去,就必须按照他们的规矩来。”
“曲园酒楼……”顾长生看着拜帖上的地点,“那里是他们的地盘。主客之势,已然分明。”
他站起身。
“备车。去曲园酒楼。”
曲园酒楼,位于西市最繁华的金市大街。整座酒楼,是一座三层的木制环形建筑,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天井庭院。庭院内引来了活水,修建成曲水流觞的景致,奇花异草,假山流水,布置得如同江南园林。
顾长生与崔器抵达时,安苏赫正亲自等在酒楼门口。
他约莫四十余岁年纪,中等身材,保养得极好。身上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唐锦圆领袍,腰间系着一条镶嵌着宝石的皮带,头上戴着软脚幞头。他的胡须,是典型的粟特样式,修剪得整整齐齐。
他不像一个商人,更像一个饱读诗书的唐人雅士。
看到顾长生的马车,安苏赫立刻满脸笑容地迎了上来。
“哎呀,顾寺卿大驾光临,苏赫有失远迎,罪过,罪过。”他的汉话,字正腔圆,带着一丝关中口音,听上去异常亲切。
“安萨宝客气了。”顾长生走下马车,对他还了一礼。
两人四目相对。
顾长生的目光平静如水。安苏赫的眼神,则温和、真诚,充满了善意。
【烛龙之眼】悄然开启。
在顾长生的视野中,安苏赫的身上,覆盖着一层淡淡的、几乎与常人无异的白色气运。没有任何能量波动的痕迹,没有任何异常的气息。
他看上去,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养尊处优的富商。
要么,他真的与此案无关。
要么,他隐藏得极深。深到连烛龙之眼,都无法在第一时间看穿。
“顾寺卿,里面请。”安苏赫热情地在前引路。
宴席设在三楼的一间雅室内。雅室临窗,可以将整个西市的繁华景象,尽收眼底。室内,已经坐了七八位衣着华贵的胡商,都是粟特商团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见到顾长生进来,他们纷纷起身行礼,态度恭敬,却又不过分谄媚,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酒宴开始。
菜是长安城最有名的“烧尾宴”规格,酒是来自高昌的葡萄美酒。席间,安苏赫绝口不提案件之事,只是与顾长生谈论着西域的风土人情,长安的诗词歌赋。他的学识极为渊博,无论是玄奘西行的典故,还是新出的流行曲牌,他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气氛一派祥和。
崔器站在顾长生身后,手始终没有离开过腰间的刀柄。他看着眼前这群谈笑风生的胡商,总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酒过三巡,安苏赫才仿佛不经意地,将话题引到了正事上。
“听闻寺卿大人,正在为我族一桩命案,而日夜操劳。苏赫与诸位同仁,心中实在感佩,也实在惶恐。”他端起酒杯,对着顾长生,深深一揖。
“自我粟特先民,随丝路东来,定居长安,已有百年。我等早已视大唐为故土,视自己为天子之民。如今,有族人不明不白地客死他乡,我等身为侨领,责无旁贷。”
他放下酒杯,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双手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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