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面无表情地翻看着，眼神深邃如寒潭。
王承恩侍立一旁，大气不敢出，他能感受到皇帝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冰冷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压力。
这些奏章背后，是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对新政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反扑。
“呵。”一声冷笑从朱由检嘴边飘出。
他提起朱笔，在一份措辞最为激烈的，由南京魏国公徐弘基领衔的勋贵联名奏疏上，重重批下：
“朕行天诛，非为私利。屯田安民，即固国本。宵小聒噪，其心可诛！再有妄议新政，动摇屯田者，视同通敌！着该管有司严查！”
那视同通敌四字，力透纸背，带着凛冽的杀意。
“传孙传宇。”
朱由检的声音打破了压抑的寂静。
新任河南总督军务屯田事，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孙传宇很快奉召入内。
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目光沉稳锐利，身上带着长期处理庶务的干练气息。
“孙卿，”朱由检指向案上那摞屯田奏报，
“新政初成，来之不易。朕视河南为根基，屯田军为手足。然朝中暗流汹涌，李自成在商洛亦蠢蠢欲动。朕，或需暂返京师，以安朝局，震慑宵小。”
孙传宇心头一凛，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深意。
回京是迫于压力，更是主动出击，去那权力中心直面风暴，为洛阳新政争取时间和空间。
“陛下圣虑深远。”
孙传宇躬身道，
“臣蒙陛下信重，委以河南重任，敢不尽心竭力，屯田诸务，臣必殚精竭虑，确保春耕夏耘，秋有所获！”
“屯丁操练，亦不敢懈怠，必使洛水两岸，成为陛下稳固之基！纵有狂澜，臣亦当竭尽全力，护新政周全！”
他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推诿。
朱由检看着他眼中那份务实和坚定，微微颔首。
这正是他选择此人的原因。
“好。”朱由检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行宫外远处洛水方向隐约可见的葱茏田野。
“朕信你。洛阳，还有这十五万屯丁的身家性命，就托付给卿了。记住，土地是根，人心是基。抚之以恩，束之以法，御之以威。若有豪强劣绅胆敢侵夺屯田，煽动人心，或与流寇勾连。”
他顿了顿，声音冷冽如冰，
“卿持尚方剑，可先斩后奏，不必姑息，”
“臣，遵旨，定不负陛下重托，”
孙传宇深深一揖，感受到肩上沉甸甸的千钧重担，也感受到皇帝那不容置疑的信任与铁血意志。
初夏的风掠过洛水两岸，带来滚滚热浪，也带来了令人心醉的丰收气息。
昔日荒芜的原野，如今已被一片片望不到边的金黄麦浪覆盖。
饱满的麦穗低垂着头，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而干燥的麦香。
丰收的季节，是屯田军最盛大，最喜悦的节日。
张二狗挥舞着锋利的镰刀，汗水浸透了粗布短褂，紧贴在精壮的脊背上。
金黄的麦秆在他手下整齐地倒下，发出“沙沙”的悦耳声响。
每一次挥动，都充满了力量和对收获的虔诚。
他身边的栓柱和其他什里的兄弟，也都干得热火朝天，黝黑的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
号子声此起彼伏，汇成一首雄浑的丰收赞歌。
“歇会儿，喝口水，吃饼子，”
小满清脆的声音再次响起。
她挎着更大的篮子，里面除了水罐，还有新烙好的带着焦香的麦饼和一小罐自家腌的脆黄瓜。
张二狗停下手中的活计，直起腰，看着小满笑盈盈地走来。
阳光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几个月的田间相处，那最初因酷似妹妹而带来的悸动，早已悄然转化。
小满的勤劳，善良，开朗，像这初夏的阳光，一点一点驱散了他心底的阴霾，种下了名为爱慕的种子。
他不再仅仅因为那张脸而恍惚，他喜欢看她干活时麻利的身影，喜欢听她清脆的笑声，喜欢她偷偷给自己多塞半块饼子时狡黠的眼神。
“二狗哥，给，”
小满将最大的一块麦饼和满满一碗水递到他面前，眼睛弯成了月牙，
“尝尝，用咱新收的麦子烙的，可香了，”
张二狗接过，咬了一大口。
新麦的清香混合着淡淡的焦甜在口中弥漫开来，这是土地的馈赠，是汗水的结晶，是“永业田”带来的最踏实的幸福。
他看着小满期待的眼神，憨憨地笑了：“嗯，香，真香！”
小满也笑了，脸颊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她坐在田埂上，拿出自己的饼子小口吃着。
张二狗挨着她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点距离，却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亲近。
“听说皇帝陛下要回京城了？”
小满忽然小声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和担忧。
张二狗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这个消息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心湖。
皇帝陛下，是他们所有人的天。
是他给了他们土地身份和活下去的希望。
陛下要走？洛阳还会像现在这样安稳吗？
那些被陛下铁腕压下去的豪强，那些远在南京天天骂新政的官老爷，还有商洛山里虎视眈眈的闯贼，他们会不会卷土重来？
“嗯，听百户大人提过一嘴。”
张二狗的声音有些低沉，他看着眼前翻滚的金色麦浪，那是陛下新政的果实，
“不过，孙大人还在，周将军，卢大人他们都在，屯田军也在，”
“咱们手里有家伙，脚下有自己的地，谁想再来祸害，得先问问咱们手里的锄头和长矛答不答应，”
他的语气渐渐坚定起来，带着屯田军特有的悍勇。
保护家园，保护这片来之不易的土地和安宁，已成为他新的信念。
小满看着他坚毅的侧脸和紧握的拳头，心中的担忧似乎被驱散了一些。
她用力点头：“嗯，二狗哥说得对，咱们好好种地，好好练兵，陛下给咱们撑了腰，立了规矩，咱们自己也得争气，”
两人相视一笑，阳光洒在他们年轻而充满希望的脸上。
远处，丰收的号子声更加嘹亮，汇入洛水奔流的声响，奏响着这片血火重生之地最昂扬的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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