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的秋是从第一片酸枣叶黄开始的。我蹲在老周的三轮车斗里,看车轱辘碾过结霜的土路,扬起的黄尘里,沟底的窑院像块被揉皱的旧布,慢慢铺展在眼前。
“娃,真不住镇里?”老周扯了扯油乎乎的围裙,车斗里的玉米袋簌簌响,“这窑后坡那片老坟,夜里常听见哭。”
我把帆布包甩在脚边,指尖抠了抠磨破的裤膝——那是今早帮邻居扛粮袋蹭的。“不住也得收拾完。”我望向窑顶那株歪脖子老槐,“爷走前攥着我手说,窑里有他要找的东西。”
窑门是一块布满裂痕的榆木板,仿佛随时都会散架。我小心翼翼地用石头垫着,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它撬开。随着窑门的开启,一股浓烈的霉味和土腥气如汹涌的波涛般“呼”地一下涌了出来,直冲进我的鼻腔。
走进窑洞,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墙角那堆半人高的玉米垛,它们被整齐地码放着,似乎已经有些年头了。梁上悬挂着一串发黑的辣椒,看起来也有些时日了。然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供桌中央那尊缺了半张脸的观音像。观音像的面容已经模糊不清,香灰堆积得有一寸厚,但供桌上的供果却异常新鲜,三个红苹果的蒂部还沾着晶莹的露水,在这满是尘土和陈旧气息的窑洞里显得格外扎眼。
“真是怪事。”我不禁喃喃自语道,然后摸出手机准备拍照。当闪光灯亮起的瞬间,整个窑洞都被照亮了,然而,随着光线的闪烁,墙上的墙皮却像被惊扰的昆虫一样簌簌地往下掉。
后半夜,起了西北风,窗户纸被吹得“噗噗”作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外面拼命地撞击着。我蜷缩在被窝里,心里有些发毛,突然,我听到地下传来一阵细碎的拖拽声,那声音就像是有人在土里拖着沉重的磨盘缓缓前行。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我就被一阵寒意冻醒了。我惊讶地发现,盖在身上的薄被不知何时已经滑落到了脚边,而晾在檐下的蓝布衫也不见了踪影。我急忙在窑洞里四处寻找,最后在炕尾的草席下找到了它。然而,当我拿起衣服时,却发现衣摆上沾着星星点点的泥土,仿佛是被谁在地上拖过一样。
“娃,吃糜子糕不?”隔壁二奶奶柱着枣木拐杖进来,银白的鬓角沾着霜,“昨儿给你蒸了新碾的,甜。”
我接过碗,触到她冰凉的手背:“二奶奶,您说这窑……”
“莫提。”她舀了勺粥,吹了吹,“你爷爷搬去镇里那年,我就劝他别留你守这空窑。这院子,阴气重得很。”
“为啥?”
她缓缓地放下手中的碗,仿佛那碗有千斤重一般。然后,她伸出手指,轻轻地叩击着供桌下的青砖,发出清脆的声响。
“五八年啊,那可是大饥荒的年代啊。”她的声音有些低沉,似乎在回忆着那段艰难的岁月,“你太奶奶当时守寡,一个人要拉扯大你爷爷和你二姑,可不容易啊。”
她的目光落在远处,仿佛能看到那个瘦弱的女人,独自承担着家庭的重担。
“你二姑那丫头,命苦啊。”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怜悯,“有一回,她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就去偷了队里的半筐红薯。结果被民兵发现了,把她抓去游街示众。”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有些哽咽,用手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
“你太奶奶知道后,心急如焚啊。她二话不说,就跑到晒谷场,跪在地上,给那些人磕头求情。她的额头撞在碌碡上,那可是硬邦邦的石头啊,血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把青石板都染红了……”
“后来呢?”我的心揪成一团。
“后来你太奶奶疯了。”二奶奶的声音低下去,“整宿喊‘还我二姑’,见人就说‘我娃饿,她不懂事’。再后来,她把你爷爷托付给张婶,自己钻了后沟的老槐树洞。”
“树洞?”
“嗯,就在窑后坡那棵歪脖子树下。”二奶奶往供桌上添了把米,“第二年开春,树洞里找出她的尸骨,手里还攥着半块红薯——是你二姑偷的那一块。”
夜里,我攥着爷爷的旧手电筒,蹲在窑后墙根。月光漏下来,照见墙根有片暗红的痕迹,像血渗进土里。我用手刨开松动的砖,下面埋着个粗陶罐,坛口糊着旧布。
当陶罐被打开的那一瞬间,一股强烈的腐臭味混合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不禁作呕。陶罐内,一块黑黢黢的红薯静静地躺在那里,它已经完全干透了,仿佛变成了一块坚硬的石头。
在红薯旁边,还有半枚银镯子,那是二姑的遗物。银镯子的内侧,清晰地刻着“招娣”两个字,这是二姑的小名。看到这半枚银镯子,我仿佛能想象出二姑曾经戴着它的模样。
而在陶罐的底部,还压着一张泛黄的纸,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显然是太奶奶的手笔。我小心翼翼地将纸展开,上面的字虽然有些模糊,但我还是能辨认出来:“娃他爹,我对不起招娣。这红薯是她偷的,可饿急了的娃哪懂对错?我死也不闭眼,等她来拿这半块红薯,等她骂我一句‘狠心的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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