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
韩九将那个用破布缝制的小袋子紧紧贴在心口,碎片上残留的最后一丝余温,成了她在这冰冷世间唯一的慰藉。
她不敢回那个破烂的窝棚,蜷缩在城隍庙后一处断墙的阴影里,像一只被暴雨惊吓的幼兽。
疲惫与恐惧如潮水般涌来,她终于沉沉睡去。
梦境,再次降临。
这一次,她没有看到孤坟上吹哨的女人,而是站在一条没有尽头的焦黑长路上。
路的两旁,是烧得只剩下残垣断壁的院落,每一根摇摇欲坠的断柱上,都用血刻着一个名字,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
她认出那是“镇邪院”的遗址,祝九鸦曾带她远远看过一次。
她顺着名字一路看下去,看到了许多在传说中如雷贯耳的英雄,也看到了许多无人知晓的无名之辈。
长路的尽头,最后一根倾颓的石柱上,孤零零地刻着两个字:容玄。
字迹的最后一笔,还带着未干的、暗红色的血痕。
韩九心头一紧,想再往前走,却一头撞在一堵无形的墙上,撞得她头晕眼花。
墙的后面,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有极轻的低语从中传来,仿佛是无数人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却又清晰得可怕:
“灯不能灭,也不能太亮。”
什么意思?
她茫然地回头,望向自己来时的方向。
只见京西破庙的上空,缓缓升起一缕细若游丝的青烟,在漆黑的夜幕下,挣扎着凝聚成半只乌鸦的形状。
可还未等它完全成型,一阵不知从何而起的阴风便呼啸而过,将那青烟彻底吹散,了无痕迹。
韩九猛地惊醒,后背已是一片冰凉的冷汗。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细雨,敲打着残破的瓦片,滴滴答答,带着一股浸入骨髓的寒意。
隔壁用草帘隔开的角落里,一个靠捡纸钱为生的老妪正翻来覆去睡不着,对着墙壁喃喃自语:“造孽哦……昨夜里,靖夜司的人挨家挨户地敲门,说是再不准提‘春娘’两个字,谁提就按妖言惑众论罪,要抓去砍头的……”
老妪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韩九的心里。
原来,那日承天门前石碑渗水成字的异象,早已在朝堂之上掀起了滔天巨浪。
有御史当朝弹劾,称此乃“邪祟余孽,蛊惑民心”,若不严惩,恐动摇国本。
龙椅上的皇帝沉默了整整一日,最终下达密令,命靖夜司仅存的旧部连夜出动,封锁帝国境内七处与“命契桩”相关的遗址,并销毁所有州府县志中与祝九鸦相关的官方记录。
新上任的靖夜司监正,一个以铁血手腕着称的玄门鹰犬,更是为了向皇权表忠,下了一道更为狠厉的命令——将民间私藏的所有《赤心录》抄本尽数搜缴,于玄武门外当众焚毁,声称其“乱法悖伦,秽乱视听”。
可怪事,就在焚书那晚发生了。
火堆刚刚点燃,本是晴朗的夜空竟毫无征兆地阴云密布,豆大的雨珠夹杂着冰碴劈头盖脸地砸下。
京城,竟连降三日冻雨。
那焚书的火焰在雨中始终烧不旺,腾起大片呛人的白烟,将一卷卷珍贵的医书残卷熏得半湿不干。
待雨停后,负责清扫灰烬的守火兵惊恐地发现,在那堆黑色的、湿漉漉的纸灰里,竟浮现出一行同样湿漉漉的小字,清晰得仿佛刚刚写就:
“你们烧的是纸,我们记得的是人。”
那几个兵卒吓得魂飞魄散,扔下铁锹便抱头鼠窜。
混乱中,谁也没有发现,那行水渍般的字迹边缘,正泛着一圈若有似无的、极淡的金光,仿佛不久前,曾有人用指尖蘸着星辉,一笔一画地温柔描过。
宫中的风云变幻,韩九并不知晓,但她切身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意。
自从她能开口说话,并念出“春娘”二字后,那些曾把她当成主心骨、跟在她身后跑的孤儿们,如今见了她便像见了鬼,远远地绕道走。
巷子里的大人们,更是用一种混杂着畏惧与嫌恶的眼神看她,仿佛她是什么不祥之物。
她再次变回了孤身一人。
只有仁脉堂那位须发皆白的老郎中,在一天清晨,趁四下无人,快步走到墙角,不由分说地塞给她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
“孩子,快走。”老郎中压低了声音,急促地说道,“这是城里最后一份《赤心录》的药方,老头子我背下来的。若……若你再做那样的梦,就照着做的去做。别怕,祝……‘春娘’她,从不害真心待她的人。”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
韩九捏着那张尚有余温的药方,眼眶一热。
当晚,她又梦到了那个坐在孤坟上吹哨的女人。
这一次,女人没有吹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良久,她抬起那只白骨般的手,在空中虚虚画了一个圈,然后,指向了东南方。
梦境戛然而止。
韩九醒来时,天还未亮,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起身,辨明方向,朝着城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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