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河北定州城,却笼罩在一层与奉天截然不同的、近乎凝固的平静之中。时局动荡,军阀混战的消息如同遥远天际的闷雷,虽能隐约听闻,却似乎暂时未能撼动这座古城深宅大院的根基。
定州白家,累世簪缨,诗礼传家,是此地真正意义上的无冕之王。白府深宅,庭院重重,雕梁画栋间沉淀着数代人的富贵与雅致。虽值寒冬腊月,但廊庑下烧着暖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墨香。
后宅一处临水的暖阁内,窗户上糊着透亮的明纸,映着院中几株虬枝盘曲的老梅。暖阁里燃着银霜炭,暖意融融,驱散了窗外的严寒。
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女,正端坐在临窗的紫檀木书案前。她穿着一身素雅的藕荷色缎面袄裙,外罩一件银鼠皮坎肩,乌黑的秀发挽成简单的双丫髻,只簪了一支温润的羊脂白玉兰花簪。年纪虽小,却已能看出惊人的丽质。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尤其一双眸子,清澈明亮,如同浸在寒潭中的黑曜石,流转间带着一种远超同龄人的沉静与洞察。
她便是白家这一代唯一的嫡女,白映雪。
此刻,她并未像寻常闺阁小姐般绣花扑蝶,而是捧着一部厚厚的线装书,专注地阅读着。纤细白皙的手指偶尔翻过一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书名赫然是《资治通鉴》。
“小姐,您都看了快两个时辰了,歇歇眼睛吧。”一个穿着青色比甲、面容伶俐的丫鬟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燕窝羹走进来,轻声劝道。
白映雪闻声抬起头,目光从书卷上移开,落在丫鬟身上,嘴角微微扬起一个恬淡的弧度:“无妨,看得正入神。这汉末群雄并起,董卓乱政,倒与当下时局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她的声音清冷悦耳,如同珠玉落盘,语调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天然的从容气度。
丫鬟将燕窝羹放在书案旁的矮几上,笑道:“小姐您总是想得深。老爷常说,您要是男儿身,定能金榜题名,封侯拜相呢!”
白映雪闻言,只是浅浅一笑,并未接话,目光却再次投向窗外纷飞的细雪。封侯拜相?她心中想的,远比这更复杂。这乱世,人命如草芥,强权即公理。白家这偌大的家业,看似稳如磐石,实则如同这暖阁外的冰雪世界,稍有不慎,便有倾覆之危。她读史,不仅为明理,更为知势,为这百年望族的未来,寻找一丝可能的依凭。
就在这时,前院隐隐传来丝竹管弦之声,还夹杂着咿咿呀呀的唱腔,颇为热闹。
“前头在唱堂会?”白映雪微微侧耳。
“回小姐,是老爷请的‘庆和班’来唱《长坂坡》呢,说是给几位远道而来的世交老爷解闷。”丫鬟答道。
白映雪放下书卷,起身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丝缝隙。寒风夹着几片雪花瞬间钻入,带着一股清冽的气息。她望向传来喧闹声的前院方向,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那些觥筹交错、醉心戏曲的所谓“世交”,又有几人真正关心这天下苍生,关心这白家百年基业在乱世洪流中的航向?戏文里演着忠肝义胆、救主护幼的赵子龙,看戏的人,心思却未必在戏上。
“赵子龙七进七出,单骑救主,忠勇无双……”白映雪低声自语,眼神却飘向了更远的、被风雪笼罩的北方天际,仿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这世间,可还有那等忠义之士?若有,又身陷何地?是生是死?”她想起近日听到的奉天战事传闻,郭怀远兵败,不知多少忠勇之士血染沙场。一丝淡淡的、超越年龄的悲悯与忧思,掠过她沉静的眉间。
(三)
破庙一别,已过去月余。
范清源历尽千辛万苦,如同惊弓之鸟,终于带着满身风霜和劫后余生的庆幸,踏入了相对安稳的山东地界。他不敢有丝毫停歇,凭借着郭怀远的血令和残存的一些人脉关系(多是受过将军恩惠的底层军官或江湖草莽),几经辗转,终于将权忠的长子,年仅三岁的权世勋,平安送到了位于山东某县、权忠舅父的家中。
舅父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骤然见到外甥的骨血和那沉甸甸的、象征着外甥性命的抚恤金,抱着懵懂无知、只知哇哇大哭找爹娘的小世勋,哭得肝肠寸断,对着范清源连连磕头,感激涕零。范清源只觉心头一块巨石落地,疲惫与伤痛瞬间涌上,几乎当场昏厥。他强撑着精神,留下大部分抚恤金作为小世勋的生活和将来读书之用,又细细叮嘱了舅父许多话,这才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再次启程。
下一个目的地:河北定州。
怀揣着仅剩的、用于疏通打点和自己路上盘缠的小部分金锭,以及那份沉甸甸的血令和权忠的临终嘱托,范清源再次踏上风雪征途。这一次,他心中只有一个目标:找到权忠的幼子,那个尚在襁褓中的二郎!将他送到定州,交到其舅公手中!
越靠近定州,范清源的心弦绷得越紧。定州虽暂时安稳,但白家势大,规矩森严。权忠的舅公在白家是什么身份?能否顺利接收这个带着麻烦和巨金的孩子?一切都是未知数。他乔装改扮,小心翼翼地打听,终于在一个飘着细雪的黄昏,来到了定州城外一处不起眼的村落。几经询问,找到了权忠舅公的家——一个看起来颇为清贫,但收拾得干净整洁的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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