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朔日(初一),平城的清晨是在一声悠长的号角中开始的。那是北城墙新设的望楼在报晓,铜号声苍凉浑厚,穿透薄雾,唤醒整座边城。
城门刚开不久,一骑瘦马自南门缓缓而入。马是普通的河西马,毛色灰黄,肋骨隐约可见,显然长途跋涉吃了不少苦头。马背上的人约莫二十左右,头戴竹皮冠,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色深衣,外罩一件半旧的羊皮坎肩,腰间悬一柄三尺长剑,剑鞘磨得发亮。他面容清癯,颧骨微凸,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寒潭中的星子,目光所及处,仿佛能穿透表象直抵本质……。
几日后,平城县寺二堂。
田丰一袭青衫,跪坐于东侧文官列首位。他面前的案几上整齐叠放着三卷简册——《平城兵员籍》《仓廪出入录》《戍卒考功法》。晨光从楹窗斜射而入,照亮了他专注的侧脸。这位来自巨鹿的谋士抵达平城已有六七日,卫铮当天便行文郡府,表其为县功曹,掌人事考课、刑狱法制,位仅次于县丞。
此刻,他正审阅着一份军吏任免文书。笔尖在简牍上悬停片刻,终落下朱批:“可。然张伍长上月操练缺三日,当罚俸半月,以儆效尤。”批罢,将简册递给侍立一旁的文书,“送陈主簿复核,转呈明府用印。”
“诺。”文书恭敬接过。
田丰抬眼望向堂外。院落中,两株老槐已染秋色,黄叶在晨风中簌簌飘落。他的思绪却飘回几日前初抵平城时的景象。
那日进城之后,他并未径直往县寺去,反而勒住缰绳,牵马在街道上缓步徐行。晨光熹微,街市刚刚苏醒。粮铺卸下门板,露出堆成小山的粟米袋;铁匠铺炉火已燃,叮当声不绝于耳;几个妇人挎着竹篮,在菜市摊前低声讨价还价——这一切看似平常,但田丰看得格外仔细。
他注意到粮铺前排队的人虽多,却井然有序,有两个衙役打扮的年轻人在维持秩序,手中拿着竹片,每购一人便在竹片上刻一道痕。他注意到铁匠铺里打制的不是刀枪,而是犁头、锄片,炉旁堆着新收的农具订单。他注意到那些妇人篮中除了野菜,竟还有小块腌肉——这在边郡的秋天,是极难得的。
转过街角,便看见北城墙的工地。晨雾中,数百人正在墙头忙碌,夯土声、号子声、监工的呼喝声混成一片。墙体已高达四丈有余,女墙垛口初具雏形,十二座马面如巨兽獠牙凸出墙外。更让田丰动容的是墙下那片空地:约五百新兵正列阵操练,长矛如林,劈刺时呼喝震天;一旁还有百十骑在练习驰射,马蹄踏起滚滚烟尘。
一个老兵坐在街边石墩上晒太阳,手中编着草鞋。田丰下马上前,拱手问道:“老丈,这城墙修了多久了?”
老兵抬头,见是个读书人打扮的外乡客,倒也客气:“快满一月啦。你是外地来的吧?咱们卫府君定的工期两月,眼瞅着就要成了。”
“卫府君?”田丰故作不知。
“嘿,就是咱们平城新来的县令!”老兵来了精神,絮絮说起,“你是不知道,从前那城墙破得跟筛子似的,鲜卑人说进就进。卫府君来了,先开仓放粮,再招兵修墙,如今咱们平城……”他拍着胸脯,“固若金汤!”
田丰又问:“修墙的民夫,给工钱么?”
“给!怎么不给!”老兵伸出三根手指,“一天三升粟,二十文钱,管两顿饭!比种地强多了!俺儿子就在墙上,干得好还能多拿!”他压低声音,“听说啊,等城墙修完,这些民夫里表现好的,还能选进县兵——那待遇更好,一天五升粟,三十文钱,旬日有肉!”
田丰点头谢过,翻身上马,继续往城西走去。路过县寺时,他仍未进去,而是绕到西侧的兵营。营门大开,里面传来整齐的踏步声和口号声。他瞥见营中校场上,一个红面长髯的巨汉正在教习刀法,那柄形如偃月的长刀挥动时,竟带起风雷之声。旁边一个黑脸将领沉默地整队,士卒们对他又敬又畏。
“关云长,高伯正……”田丰心中默念这两个名字。卫铮在信中提过此二人,今日一见,确非凡品。
最后他来到城西北的冶炼坊。隔着一道坊墙,仍能感受到那股热浪,听见风箱的喘息与锻锤的轰鸣。黑烟滚滚升起,在湛蓝天幕上拖出长长痕迹。坊门前守卫森严,士卒验过他的路引才放行。入内只见一座三丈高炉矗立池畔,炉火正旺,十余名工匠各司其职,有条不紊。
一个膀大腰圆的匠头看见田丰,擦着汗过来:“先生是?”
“钜鹿田丰,卫府君之宾。”田丰拱手,“敢问师傅,这炉一日能出多少铁?”
匠头颇自豪:“日产千斤!炼出的铁水,直接浇铸矛头、箭镞,再经锻打,便是上等兵器。”他指着坊内堆积如山的煤石,“这都是从西山运来的石炭,比木炭火力强数倍。”
田丰细细看了半晌,心中已有计较,这才告辞而出。
到县寺时,日头已上三竿。门吏见他递上路引名刺,上写“钜鹿田丰”,顿时肃然起敬——陈主簿早有交代,田先生这几日便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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