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觉得,那夜市老头的话,也许不全是故弄玄虚。
一周后的一个下午,我泡了杯浓茶,坐在椅子上对着文档发呆。阳光斜斜地从百叶窗缝隙里切进来,在深红色的椅面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斑。就在我走神的时候,忽然闻到一丝极淡的气味。
不是书房里常有的纸墨味、灰尘味,或者我杯中茶水的清香。那是一种更陈旧的、更复杂的气味。像是年代久远的墨锭研磨开后,带着松烟和胶质的微苦墨香;又混杂着一些干燥的、略带辛辣的药草气息,有点像陈皮的甘苦,又有点像某种我说不上来的根茎味道。这气味若有若无,飘忽不定,当我仔细去嗅时,它似乎又消失了,可当我注意力转移,它又幽幽地萦绕在鼻端,仿佛是从椅子本身的木质深处,徐徐散发出来的。
我俯身,凑近椅背、扶手,深深吸了几口气。木质本身只有淡淡的、干燥的旧木头味,并无异常。但那混合的墨味与药草味,却实实在在地存在于我呼吸的空气里,尤其是当我坐在椅子上时,更加清晰。
心里那点异样的感觉,越发浓重了。这把椅子,恐怕真的不简单。我上网搜索“老家具 异味”、“太师椅 传说”,大多是些牵强附会的鬼故事,或者养生文章说旧木料可能有害物质挥发。没有一个能解释这特定而清晰的墨香与药草味。
昨晚,或者说今天凌晨,我遭遇了瓶颈期。一个关键的剧情死活推不下去, 最后期限像催命符一样悬在头顶。我焦躁地在书房里踱步,烟抽了半包,浓咖啡灌下去两杯,眼皮沉得像坠了铅,脑子却像一团被猫抓乱的毛线。窗外天色黑得最浓的时候,我瘫倒在太师椅上,心想就闭眼眯十分钟,缓一缓。
极度疲惫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警惕。意识模糊的前一刻,我只感到后背那惯常的凉意,似乎比以往更沉、更实了一些,像一块浸透了冰水的厚绒布,缓缓覆盖上来。
接着,我便沉入了梦境。
梦境的底色是昏黄的,摇晃的。视线很低,仿佛我总是佝偻着。眼前是一张宽大的、木质黝黑发亮的书案,案头一盏孤零零的油灯,灯焰如豆,不时噼啪爆出细小的灯花,将我的影子巨大而扭曲地投在身后的粉墙上。灯下,是一摞摞堆积如山的毛边纸,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间或夹杂着拙嫩歪斜的童体字。
我的手里握着一支细杆毛笔,笔尖的狼毫已有些秃了。手腕很酸,很沉,指尖被墨迹染得乌黑。我不停地蘸墨,运笔,在那些字迹旁写下批注:“此处欠通”、“平仄有误”、“立意尚可,然辞藻堆砌”……墨是上好的松烟墨,磨得很浓,气味清苦。书案一角,还放着一只小小的青瓷药盏,里面残留着深褐色的药汁,散发出陈皮、茯苓之类的苦涩香气。窗外是沉沉的夜,偶尔传来几声遥远的梆子响,更添寂寥。
我感到一种无边无际的疲惫,不是身体的累,而是从骨髓里渗出来的倦怠。眼前这些作业,仿佛永远也批改不完。耳边似乎还回荡着白日里学童们稚嫩又嘈杂的读书声,此刻却只剩下灯芯燃烧的微响,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心里是空的,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沉甸甸地往下坠。那是一种被囚禁在方寸书案前,与青灯黄卷、陈墨苦药为伴,看不到尽头也无法挣脱的漫长生涯所带来的、深入灵魂的麻木与厌倦。
我想抬头,想离开这张椅子,想推开眼前这无尽的作业,但梦中的身体不听使唤,只是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蘸墨、批改的动作。时间和意识都在昏黄的灯光下黏稠得化不开……
“嘶——”
我是被活活冻醒的。一种透骨的阴冷,从四肢百骸钻进身体深处,激得我牙关都在打颤。天刚蒙蒙亮,青白的光线无力地透过百叶窗,给书房里的一切蒙上一层死气沉沉的灰调。
我还在那把太师椅上,保持着一种极不舒服的蜷缩姿势,脖子僵硬得发痛。第一个恢复的知觉是嗅觉——那墨味与药草味,浓得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比我之前任何一次闻到的都要清晰、强烈。
然后,我低下了头。
我的膝盖上,平摊着一本书。
不是我的任何一本书。那是一本线装书,纸张是陈年的宣纸,已经泛黄发脆,边缘染着深褐色的水渍或霉点。书页是摊开的,上面是竖排的、工整的毛笔小楷,字迹瘦硬,带着一种刻板的端正。而就在那已经干涸的旧字迹旁边,赫然有几行新鲜的、墨色犹未全干的批注!
墨是新磨的松烟墨的气味,字迹……我死死盯着那墨迹未干的字。那笔画,那架构,那运笔的细微习惯……分明和我梦中,那支秃笔写下的字,一模一样!“文理不通,重做!”、“字如蟹爬,不堪入目!”……
冰冷的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攫住了我的心脏,狠狠一捏!我“啊”地一声短促惊叫,几乎是弹跳着从椅子上滚了下来,膝盖上那本诡异的线装书“啪嗒”掉在地上,书页散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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