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去的理发店有个古怪规矩:理发师从不开口说话,只用点头摇头。
剪完头发后,必须自己清扫地上的碎发,投入门口的陶瓮。
我偷懒没扫,夜里梦见无数黑发缠住脖颈。
次日再去,发现陶瓮里堆满纠缠的发团,瓮底沉着一张我昨天拍的工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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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角那家“青丝缘”理发店,是什么时候开业的,没人说得清。它就在那里,夹在一家永远关着卷帘门的彩票站和一家只卖烟酒饮料的小杂货铺中间。门脸窄小,招牌是块褪色的木匾,字迹模糊,勉强能认出“青丝”二字。玻璃门上贴着几张过时的发型海报,边角卷起泛黄,像陈年的膏药。
我搬来这片老旧城区不到半年,图房租便宜。第一次走进去,是因为常去的那家连锁理发店排长队,而“青丝缘”门口那把掉了漆的旋转椅空着,里面灯光昏暗,静悄悄的,透着一种与世无争的、几乎是凝固的安谧。
推门进去,没有“欢迎光临”的电子音,也没有热情过度的托尼老师迎上来。只有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蓝色罩衫的理发师,背对着门,在仔细擦拭一面边缘布满暗绿色铜锈的圆镜。听到门响,他转过身。
是个中年男人,个子不高,很瘦,脸颊微陷,脸色是一种少见日光的苍白。眉眼平淡,扔进人堆里立刻会消失的那种。最特别的是他的眼睛,不是大,而是深,看人的时候,眼神沉静,没有好奇,没有打量,像两潭古井,映不出什么情绪。他看见我,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下巴朝空着的理发椅方向抬了抬。
我有些局促,指了指自己的头发:“剪短些,打薄点。”
他看着我,眼神落在我头发上,停留了几秒,然后又是轻轻一点头,示意我坐下。围布是深灰色的棉布,质地粗厚,有些硬,带着一股淡淡的、类似檀香皂和旧木头混合的味道,不讨厌。他动作很轻,手指冰凉,碰触到我的头皮时,我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他没在意,拿起梳子和剪刀。
接下来的过程异常安静。除了剪刀修剪头发时清脆的“咔嚓”声,推子低沉的嗡鸣,再没有其他声响。他不问我要剪什么发型,不问我是做什么的,也不推荐任何烫染项目。他只是专注地看着我的头发,手指捻起一绺,审视,然后下剪。偶尔,他会停顿一下,目光看向镜中的我,我若微微摇头,他便调整方向;我若没有表示,他便继续。全程,他没有发出任何一个音节。连清喉咙的声音都没有。
剪得很仔细,甚至可以说,过于仔细了。每一剪都像是斟酌过的。时间比往常理发要长不少。但我竟奇异地没有感到不耐烦。那种绝对的安静,他冰冷指尖精确的操作,昏暗灯光下飞舞的细碎发丝,有种让人昏昏欲睡的魔力。
终于,他放下了剪刀,用一把柔软的刷子,轻轻扫掉我脖颈和脸上的碎发。然后,他退开一步,看着镜中的我,等待我的反应。
我看了看镜子。发型中规中矩,干净利落,挑不出毛病,也谈不上惊艳。但我感觉脑袋轻了不少,整个人似乎也清爽了。我点点头,表示满意。
他这才微微颔首,算是回应。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我有些意外的动作——他走到墙边,拿起一把细竹枝扎成的小扫帚和一个黑色的铁皮簸箕,走回来,却不是自己打扫,而是将它们递给了我。同时,他伸手指了指理发椅周围地上散落的、我刚刚被剪下来的碎发。
我愣住了。让我自己扫?
他看着我,眼神平静无波,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坚持地举着扫帚和簸箕。我又看向门口,那里光线稍亮的地方,靠墙放着一个半人高的陶瓮,瓮身是暗沉的褐色,布满了细密的、不规则的裂纹,瓮口盖着一块看不出颜色的木板。
这是……要我扫了头发,倒进去?
我有点莫名其妙,甚至觉得有点滑稽。但在这安静得近乎诡异的气氛里,在那双古井般的眼睛注视下,我竟然生不出反驳或质疑的念头。我接过扫帚和簸箕,有些笨拙地弯下腰,把那些黑色的、短短的碎发扫拢到一起,倒进簸箕。碎发很轻,几乎没有重量。我走到门口,掀开陶瓮上的木板。瓮里黑黝黝的,看不到底,只闻到一股更浓的、类似陈旧泥土和干燥植物的气味。我把簸箕里的头发倒进去,它们飘落下去,悄无声息,瞬间被黑暗吞没。
理发师一直默默看着,直到我做完这一切,他才接过扫帚簸箕放回原处,然后走到柜台后。没有价目表。我试探着问:“多少钱?”
他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二十”的手势。
很便宜。我付了钱,他收下,没有找零,也没有递票据,只是又对我微微点了点头,便转身继续去擦拭那面似乎永远也擦不完的铜锈圆镜了。
走出理发店,傍晚的风吹在刚修剪过的后颈上,凉丝丝的。回头看了一眼,“青丝缘”的玻璃门内,昏黄的灯光下,那个瘦削的身影依旧背对着门,一动不动,仿佛一座蜡像。刚才那二十分钟的经历,像一场短暂的、寂静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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