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儿病势日渐沉重,起初只是低热咳嗽,不过两三日,便已是面颊赤红,呼吸急促,咳声重浊,躺在榻上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
往日里灵巧编结金银丝线的手,此刻软软地垂在锦被外,连药碗都端不稳了。
薛宝钗坐在一旁,眉头紧锁,看着心腹丫鬟受苦,心中自是焦灼。
她虽素来沉稳,但眼见着请来的大夫束手无策,开的药石罔效,也不免生出几分无力感。
香菱一日好过一日的红润面色,与莺儿眼下的憔悴形成了鲜明对比,这反差像针一样刺着莺儿,也更让宝钗看清了现实。
这日傍晚,曾秦又来为香菱复诊。
香菱已能下床随意走动,正捧着一盏温水小口喝着,见曾秦进来,立刻露出明媚感激的笑容:“曾大哥,你来了!我感觉好多了,夜里也不怎么咳了。”
曾秦微笑着点头,为她诊了脉,确认脉象已趋平和,只需再调理几日便可痊愈。
他正嘱咐着后续饮食注意事项,忽听得里间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夹杂着痛苦的喘息。
帘栊一动,薛宝钗走了出来。
她今日穿着家常的藕荷色绫棉袄,外罩月白绣折枝梅比甲,脸上带着一丝倦容,却更显端庄凝重。
她目光落在曾秦身上,顿了顿,似是下定了决心。
“曾……曾先生。”宝钗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却用上了敬称,“香菱的病,多亏了你。”
曾秦忙躬身道:“宝姑娘言重了,分内之事。”
宝钗微微颔首,目光转向里间,轻叹一声:“莺儿……她的情况你也知晓了。先前她言语无状,冲撞了你,是我管教不严。我代她向你赔个不是。”
说着,竟是微微欠身。
这一下,不仅旁边的婆子丫鬟们愣住了,连曾秦也有些意外。
薛宝钗何等身份,竟为了一个丫鬟向他这个家丁赔礼?
“宝姑娘折煞小人了!”曾秦连忙侧身避过,语气诚恳,“莺儿姑娘当时也是情理之中,小人并未放在心上。”
正说着,里间传来莺儿虚弱却带着哭腔的声音:“姑娘……不,不必……是奴婢……奴婢自己……”
话音未落,又是撕心裂肺的咳嗽。
宝钗看向曾秦,眼神清澈而坚定:“曾先生,医者父母心。莺儿虽有过错,但性命攸关……不知先生可否不计前嫌,也为她诊治一番?无论结果如何,薛家必感念先生恩德。”
这时,两个小丫鬟扶着莺儿从里间挪了出来。
她整个人瘦了一圈,眼圈深陷,嘴唇干裂起皮,看到曾秦,脸上瞬间闪过羞愧、窘迫、挣扎,最终被求生的本能压倒。
她挣脱丫鬟的手,竟是要向曾秦下跪,声音哽咽破碎:“曾……曾大哥……不,曾先生……是我……是我狗眼看人低……先前说了那些混账话……你大人有大量……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泪水混着汗水从她脸颊滑落,那份属于大丫鬟的矜持骄傲,在病魔面前已被击得粉碎。
曾秦上前一步虚扶住她,触手之处滚烫,语气平和无波:“莺儿姑娘快请起,病中不必多礼。先前之事,我已忘了。”
他转向宝钗,“宝姑娘既信得过,小人自当尽力。”
依旧是隔帐诊脉。
曾秦的手指搭上莺儿滚烫的手腕,仔细体味那浮紧滑数、热邪壅肺的脉象,又问了痰色、胸痛等症状,观其舌象(舌红绛,苔黄燥)。
心中已明了,莺儿的病情比香菱更重,风寒已完全入里化热,成了肺热壅盛之证,甚至有了几分“热入心包”的先兆。
他沉吟片刻,提笔开方。
这次用药更为峻猛,以麻杏石甘汤合千金苇茎汤为基础,加重了生石膏、鱼腥草、金荞麦的剂量,意在强力清热宣肺,涤痰排脓。
方子写好,他亲自去看了药材,监督着煎煮,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
药煎好,喂莺儿服下。
当夜,莺儿咳出大量腥臭黄稠的脓痰,体温竟开始缓缓下降。
连续三剂之后,她那吓人的赤红面色褪去,呼吸逐渐平稳,虽然依旧虚弱,但谁都能看出,她已从鬼门关转了回来。
莺儿再次见到曾秦时,眼神里已全是感激与愧疚,挣扎着要道谢,被曾秦温和阻止:“姑娘好生将养便是。”
薛宝钗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对曾秦的印象大为改观。
这日曾秦来回话,宝钗特意让他在外间稍坐,亲自问了几句病情。
“曾先生医术精妙,不知师从何人?”宝钗语气温和,带着探究。
曾秦早已想好托词,恭敬答道:“回姑娘话,小人并未正式拜师。只是幼时家中略有几本医书,自己胡乱翻看,又曾偶遇游方郎中,指点过一二,皆是野路子,不敢当‘精妙’二字。”
宝钗见他言辞谦逊,不卑不亢,心中暗自称奇。
此人遭逢大变(指被莺儿当众羞辱),却能沉稳如初;
身怀技艺,却不张扬自得;
面对主子问询,对答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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