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色依旧阴沉,北风却小了些,只偶尔卷起檐角残留的雪沫,悄无声息地落下。
潇湘馆内,比外间更添了几分幽静。
千竿翠竹在冬日里依旧守着那份倔强的绿意,只是叶梢难免染了些憔悴的焦黄。
风过处,竹叶摩挲,发出沙沙的轻响,衬得馆内愈发寂静,只偶尔传来一两声压抑的轻咳。
紫鹃刚打起猩红毡帘,曾秦便挟着一身清冽寒气走了进来,瞬间被室内融融的暖意和清雅的药香包裹。
“曾举人来了。”紫鹃低声向内禀报,语气里带着熟稔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曾秦医术高明,且待人温和有礼,她们是真心希望姑娘能好受些。
林黛玉正歪在临窗的暖榻上,身上盖着那条半旧的秋香色金钱蟒薄毯,手中握着一卷《乐府诗集》,听得声音,便欲撑起身子。
她今日穿了一件月白绣梅花掐牙的绫袄,衬得脸色愈发苍白。
唯有那双眸子,依旧黑如点漆,清澈见底,只是眼下的淡青痕迹,显露出夜间的辗转难眠。
“姑娘快别起身,”曾秦忙上前一步,虚虚一拦,动作自然而不失分寸,“冬日天寒,仔细着了风。”
黛玉见他态度恳切,便也不再坚持,微微颔首:“又劳烦举人走一趟,实在过意不去。”
声音轻柔,带着些许气弱,却比前次来时多了几分自然的熟稔。
“姑娘客气了。学生既略通岐黄,自当尽力。”
曾秦在紫鹃搬来的机子上坐下,目光快速而专业地扫过黛玉的面色,问道,“姑娘服药后,感觉如何?夜间咳嗽可曾缓和些?”
黛玉轻轻摇头,眉间那抹若有若无的蹙痕似乎更深了些:“药是吃了,只是昨夜……依旧咳得厉害,后半夜几乎未能安枕,胸口也闷得紧。”
曾秦点头:“冬日阴虚肺燥,加之姑娘忧思过度,耗伤心血,以致虚火上炎,咳嗽难平。且让学生再为姑娘诊脉。”
紫鹃早已备好迎枕。
黛玉伸出皓腕,搁在迎枕之上,腕骨伶仃,肌肤细腻得近乎透明,能看见淡青的血管。
曾秦净手后,伸出三指,轻轻搭上她的寸关尺。
他凝神静气,指尖感受着那细微的搏动,时而如丝般滑弱,时而又带些急促的浮数。
“脉象细数,左寸尤弱,是心血耗损之兆。右关略弦,肝气亦有不舒。”
曾秦沉吟道,语气平稳,带着医者的笃定,“姑娘近日是否仍觉喉间干痒,入夜尤甚?偶有痰中带血丝?且午后掌心常有虚热,夜间却手足冰凉?”
黛玉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与信服。
他说的症状,竟是无一不准,连那痰中不易察觉的细微血丝,以及午后掌心的潮热都说了出来。
她轻轻“嗯”了一声,叹道:“举人医术精妙,都说准了。”
“此乃虚劳之症,宜缓图,不可峻补。”
曾秦收回手,温言道,“之前的方子,滋阴之力稍欠,清肺之功亦不足。学生稍后调整一下方子,加重沙参、麦冬、百合等物以养阴润肺,佐以川贝、枇杷叶清化痰热,再用些茯神、远志宁心安神。只是……”
他略一停顿,看向黛玉:“汤药治本,终究缓慢。姑娘咳喘剧烈,夜不能寐,最耗元气。
若姑娘信得过,学生愿以家传‘太素九针’为姑娘暂时疏通肺络,平喘顺气,或可让姑娘今夜能安睡几个时辰。”
黛玉闻言,微微怔住。
针灸之术,她素有耳闻,却从未亲身试过。
目光触及曾秦那双清澈而坦诚的眸子,其中只有医者的专注与关切,并无半分杂念。
她想起前次交谈时他的博学与尊重,再思及自身沉疴难起的痛苦,心中那份对陌生疗法的些许畏惧,渐渐被一种渴望康健的意念压倒。
她沉默片刻,终是轻轻颔首,声音低柔却坚定:“有劳举人施针。”
紫鹃在一旁,又是紧张又是期待,忙上前帮忙放下帐幔,只留一层轻薄的纱帐,既能隔断视线,又不影响施针。
曾秦取出随身携带的针囊,那是一个古朴的鹿皮囊,里面整齐排列着长短不一、细如毫发的金针。
他净手,焚起一炷清心宁神的檀香,烟雾袅袅,更添室内静谧。
“姑娘请放松,若有不适,即刻告知学生。”
曾秦的声音透过纱帐传来,沉稳令人心安。
黛玉依言躺好,闭上双眼,长睫如蝶翼般轻颤,显露出内心的些许紧张。
曾秦凝神定气,出手如电。隔着薄薄的中衣,他精准地取穴:肺俞、风门、定喘……他手法极快,下针时几乎感觉不到刺痛,只有些许酸麻胀感循着经脉缓缓扩散。
当那几枚细长的金针刺入背俞诸穴时,黛玉只觉得一股温和的气流自针尖透入,原本滞涩闷痛的胸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拂开,呼吸骤然顺畅了许多。
那一直萦绕在喉间的痒意,也奇异地平息下去。
她忍不住轻轻喟叹一声,紧绷的身躯渐渐松弛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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