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赐的青帷小轿在荣国府正门前稳稳落下时,亥时已过。
然而,府门内外,灯火通明。
以贾母为首,邢夫人、王夫人、王熙凤、李纨并宝玉、三春姊妹,竟都未歇下,乌压压一片候在仪门内。
下人们更是挤挤挨挨,伸长脖子,脸上交织着兴奋、好奇与难以置信。
曾秦一下轿,迎面便是这阵仗。
他神色未变,从容上前,对着贾母等人躬身行礼:“深夜归来,惊动老祖宗、太太、嫂子并诸位姊妹,学生之过。”
贾母被鸳鸯搀着,颤巍巍上前,一把拉住曾秦的手,上下打量,老眼里竟隐隐有泪光闪烁:“好孩子!快起来!你可算平安回来了!宫里……宫里没人为难你吧?”
她这话问得直接,显是得了消息,知道夜宴上那番惊险。
王夫人捻着佛珠,目光复杂地落在曾秦身上;
邢夫人则紧紧盯着后面太监抬进来的、沉甸甸的箱笼。
王熙凤反应最快,丹凤眼一扫,脸上已堆满与有荣焉的灿烂笑容,声音扬得又高又亮:“哎哟喂!我的老祖宗!您还担心有人为难咱们曾兄弟?
您没听说吗?今晚宫里夜宴,火罗国使臣拿个劳什子‘窥天仪’刁难,满朝文武都没辙!
是咱们曾兄弟!侃侃而谈,把那稀罕物件儿说得透透的,连那使臣都服了!陛下龙颜大悦,当场又给了厚赏!这是给咱们家长了多大的脸面啊!”
她这话如同点燃了引线,下人们顿时窃窃私语,惊叹艳羡之声如潮水般涌动。
“了不得了!连番邦使臣都难不住曾举人!”
“听说皇上高兴得连说了三个‘好’字!”
“瞧瞧那些赏赐!那缎子,光看着就晃眼!”
贾宝玉站在姊妹们后面,身上披着件雀金裘,脸色在灯笼光下显得有些晦暗不明。
他听着凤姐的夸赞,听着下人们的议论,看着被祖母紧紧拉住手的曾秦,心中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酸涩、憋闷与一丝隐隐自惭的情绪,再次翻腾起来。
他又出风头了。
还是在那样的大场面,在皇上和那么多王公大臣面前。
林黛玉站在探春身侧,裹着一件白狐裘斗篷,尖俏的下巴半掩在风毛里。
她静静看着被众人簇拥的曾秦,见他眉宇间虽有倦色。
但气度依旧沉稳从容,应对贾母的关切、王夫人的询问、凤姐的奉承,皆滴水不漏,谦逊有礼,却又不失风骨。
她想起他为自己诊病时的专注,想起他搬来听雨轩后,紫鹃口中“林姑娘气色渐好”的禀报。
心中那点因宝玉近日颓唐而生出的烦闷,似乎也被眼前这人如山岳般沉静的气度,冲淡了些许。
薛宝钗站在李纨旁边,穿着一身蜜合色锦袄,端庄依旧。
她目光平静地掠过那些御赐之物,最后落在曾秦脸上。
见他与贾母对答时,眼神清明,并无半分骄矜之色,心下暗叹。
此人崛起之势,已不可阻挡。
兄长那日的莽撞,如今看来,更是愚蠢至极。
“不过是恰巧读过几本杂书,侥幸未在御前失仪罢了。”
曾秦温和的声音将众人的思绪拉回,“劳老祖宗并各位长辈姊妹深夜挂念,学生实在惶恐。夜寒露重,还请快些回屋歇息,莫要冻着了。”
贾母拍着他的手,连连点头:“好孩子,知道你懂事。咱们都回吧,让秦哥儿也早些歇着。”
又对王熙凤道,“凤丫头,明儿个开祠堂,这喜事得祭告祖宗!”
众人这才陆续散去。
曾秦被贾母拉着又说了几句话,这才得以脱身,带着赏赐,往听雨轩方向走去。
一路上,遇到的下人无不停步躬身,态度恭敬得近乎谄媚。
转过一处假山,却见宝玉独自站在一株梅树下,仰头望着枝头残雪,身影在月色下显得有些孤清。
曾秦脚步微顿。
宝玉似有所觉,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寒风拂过,梅枝上簌簌落下些雪沫。
“宝二爷还未歇息?”曾秦率先开口,语气平和。
宝玉扯了扯嘴角,笑容有些勉强:“曾兄弟……今晚,风光无限。”
这话听着像是道贺,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涩意。
曾秦看着他,少年俊秀的脸上,那双总是神采飞扬的眸子,此刻却蒙着一层黯淡的、自我怀疑的阴翳。
“宝二爷说笑了。”
曾秦淡淡道,“不过是机缘巧合。倒是二爷,春寒料峭,还是莫要在此久站。”
他语气寻常,并无炫耀,也无安慰,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宝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低“嗯”了一声,转身,沿着另一条小径,慢慢走了。
曾秦看着他消失在月色花影中的背影,目光沉静。
---
听雨轩内,果然灯火未熄。
远远便听见院中传来压抑不住的欢快声响。
“回来了回来了!相公回来了!”
是莺儿雀跃的嗓音。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