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秀娥觉得,近来这日子,像是那梅雨天过后,骤然放晴的天空,虽然偶有云翳,但底色是亮的,暖的。女儿小丫的身子骨一天比一天结实,脸蛋儿也红润起来,再不是以前那副病恹恹、看着就让人心揪的模样。绣坊的生意,更是如同春日里抽条的柳枝,眼见着一天比一天繁茂。
她这“秀娥绣坊”的名声,借着秦佩兰那“佩兰雅舍”的东风,渐渐在一些讲究品味和格调的圈子里传开了。都说她许秀娥的绣品,不仅针脚细密、做工精湛,更难得的是那花样,总是别出心裁,带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灵气和雅致,非是寻常绣庄那些陈腐老旧的图样可比。
这一日,天色方蒙蒙亮,许秀娥刚送小丫去了邻街的蒙学堂(这是珍鸽私下给了一笔钱,又托了秦佩兰的关系才得以进去的),转回身正准备开门营业,掸拭绣架上的浮尘,就见一辆颇为气派的黑色小汽车,“哧”的一声,稳稳停在了她那不起眼的绣坊门口。
这在这片平民聚居的街巷,可是极稀罕的景象。左右邻居都探出头来张望,窃窃私语。
车门打开,先下来一个穿着体面短褂、戴着鸭舌帽的司机,恭敬地拉开后座车门。一位穿着墨绿色丝绒旗袍、外罩同色系薄呢大衣、颈间围着雪白狐裘的贵妇人,款款下了车。她约莫四十上下年纪,保养得宜,面容端庄,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郁色和久居人上的矜持。她身后还跟着一个拎着精巧手袋的丫鬟。
那贵妇人抬头看了看绣坊那小小的、甚至有些寒酸的招牌,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有些怀疑自己是否找错了地方。但当她目光扫过橱窗里展示的几件绣品——一方意境悠远的山水绣帕,一幅活灵活现的蝶恋花团扇——时,眼中闪过一丝惊异,那抹疑虑便消散了。
她扶着丫鬟的手,迈步走进了绣坊。
许秀娥何曾见过这般阵仗?心里顿时有些发慌,连忙放下鸡毛掸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迎上前去,声音带着几分怯意:“这位太太……您,您找谁?”
那贵妇人目光在狭小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绣品琳琅满目的铺面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许秀娥身上,语气还算平和,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你就是许秀娥?这铺子的老板娘?”
“是,是我。”许秀娥连忙应道。
“我姓陆,”贵妇人淡淡道,“是城西陆公馆的。听说你这里的绣活不错,尤其花样新颖。我下月初要办一场寿宴,为我家老太太贺七十大寿,需要一批上好的绣品做寿礼和点缀,数量不小,要求也高,你这里,可能接得下?”
陆公馆?许秀娥心里咯噔一下。那可是上海滩数得着的显赫人家!她这小小绣坊,平日里接的多是“佩兰雅舍”的订单和一些散客的小件,何曾想过能与这样的人家打交道?
她紧张得手心冒汗,嘴唇都有些发干,讷讷道:“陆……陆太太,不知您……需要些什么?数量……大概多少?”
陆太太示意了一下,身后的丫鬟便取出一张清单,递到许秀娥面前。上面林林总总列了十几项:大幅的松鹤延年寿屏一座,八仙贺寿的桌围四条,各类寓意吉祥的靠垫、坐垫、插屏若干,还有一批需要绣上陆家标记的杯垫、帕子等小件,林林总总,怕是有数十件之多!而且要求极高,料子需用上好的苏杭绸缎,丝线要色泽鲜亮饱满,针法更要精益求精。
这不仅仅是一笔大生意,更是一个天大的机会!若能做好,她“秀娥绣坊”的名声,就算是在上海滩的上流圈子里,也能真正立住了!
可同时,这也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时间紧,任务重,要求苛刻。以她目前的能力,就算日夜赶工,也未必能按时按质完成。而且,陆家这样的门第,万一有一丝差错,后果不堪设想……
许秀娥看着那张清单,只觉得有千斤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接?风险太大。不接?这送到眼前的机会,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它溜走?
陆太太见她面露难色,久久不语,语气便淡了几分:“怎么?接不了?若是手艺不到家,或是人手不够,我便去别家看看。”
这话带着明显的激将和轻视。
许秀娥心头一紧,一股不甘和倔强猛地涌了上来。她想起自己最艰难时,差点被生活逼得卖身,是珍鸽妹子暗中相助,给了她立足之本;想起秦佩兰姐不顾流言,将“雅舍”的订单交给她,给了她发展的平台;想起女儿小丫如今能上学堂,自己能有这间遮风挡雨的铺面……这一切,不都是靠着她这双手,靠着不肯认命的劲儿,一点点挣来的吗?
如今机会来了,她难道要因为害怕,就退缩吗?
不!她不能!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抬起头,目光虽然还带着一丝紧张,却已多了几分坚定:“陆太太,这单子……我接!”
陆太太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似乎没料到这看似怯懦的小妇人,竟有这般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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