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秀娥觉得,这日子像是梅雨天里糊了好几层的旧窗纸,闷得人透不过气,又撕不开一丝光亮。女儿招娣前些日子那场来势汹汹的高热,虽则在珍鸽嫂子那古怪却有效的土方子下退了去,可到底是伤了元气,小脸蜡黄蜡黄的,平日里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也失了神采,恹恹地靠在床头,看着就让人心揪。
屋里弥漫着廉价草药的涩味,混着角落里那点湿霉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秀娥坐在矮凳上,就着门口那点将暗未暗的天光,手里是一件邻街王掌柜家少爷穿旧了的绸衫,肘部磨得极薄,几乎要透亮,需得细细地织补。针尖在细密的绸缎经纬间穿梭,她的心却像那乱了的线头,理不出个章程。工钱要后天才结,米缸已然见了底,昨晚去码头想寻些缝补的零活,叫那些粗野汉子不怀好意的目光刮过,脊梁骨都发寒,最后是白着脸跑回来的。难道真要走那一步?学巷尾的李寡妇,夜里涂脂抹粉,倚在门边…念头刚冒头,就被她自己狠狠掐灭了,胃里一阵翻滚。她看了一眼床上呼吸微弱的女儿,眼圈就红了,忙低下头,怕那泪珠子掉下来,污了手上这贵重的绸料。
“秀娥妹子在家么?” 门外传来一声温温和和的询问,是珍鸽的声音。
秀娥忙用袖子揩了下眼角,应了一声:“在呢,珍鸽嫂子,快进来。” 她起身相迎,因着起得急,眼前微微发黑,扶了下门框才站稳。
珍鸽拎着个小布包走了进来,她今日穿了件半新不旧的青布褂子,头发在脑后挽了个简单的髻,浑身上下并无半点装饰,却自有一股说不出的沉静气度。她目光在屋内一扫,掠过空了大半的米缸,落在秀娥强作镇定的脸上,最后定在床榻上那小小的一团。
“招娣今日可好些了?” 珍鸽走近床边,伸手探了探孩子的额头,触手微凉,不再是前几日那滚烫的模样,心下稍安。
“热是退了,就是没精神,吃不下东西,” 秀娥愁道,“谢谢嫂子惦记,还劳您又跑一趟。”
“孩子病着,你一个人不容易。” 珍鸽语气平和,在床边坐下,自然地拿起搁在床头那碗几乎没动过的稀粥,试了试温度,“总得吃点东西才成。” 她说着,从带来的布包里取出一个小巧的陶罐,揭开盖子,一股清甜的米香混合着某种不知名草药的淡雅气息立刻弥漫开来,冲淡了屋里的苦涩味。
“这是我用粳米加了点山药、茯苓一起熬的,最是养胃益气,你喂招娣吃几口试试。” 珍鸽将陶罐递给秀娥。
秀娥接过,那温热的触感从罐身传到掌心,竟让她鼻尖又是一酸。她低声道了谢,用小勺舀了那熬得糜烂的粥羹,小心地喂到女儿嘴边。许是那香气诱人,招娣竟微微张开了嘴,小口小口地吞咽起来。秀娥看着,心头那块巨石,仿佛松动了一丝缝隙。
喂了小半碗,招娣摇摇头,又阖眼睡了,呼吸却似乎平稳了些。秀娥这才松了口气,将陶罐小心放好。
“嫂子,这…这叫我怎么谢你才好…” 秀娥搓着衣角,声音哽咽。前次的药,这次的粥,都是雪中送炭。她与珍鸽非亲非故,不过是牌桌上认识的牌友,人家却几次三番帮她。
珍鸽微微一笑,拉过她的手,那手因常年做活,指节有些粗大,掌心带着薄茧。“邻里之间,互相帮衬是应当的。再说,招娣这孩子,我看着也喜欢。”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墙角那堆待补的衣物上,又扫过秀娥因长期熬夜和营养不良而显得格外憔悴的面容,“只是,妹子,缝补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耗眼神,也赚不了几个钱。招娣渐渐大了,往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秀娥闻言,嘴角泛起一丝苦涩。“我又何尝不知?只是我一个寡妇,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这点针线活,还能做什么?前些日子也想去纱厂寻个工,可人家嫌我带着孩子拖累,不肯要…”
“做女红,未必就只能缝补旧衣。” 珍鸽语气依旧平淡,却像一颗石子投入秀娥死水般的心湖,“我瞧你的针脚极好,匀净细密,是下了苦功夫的。若是能做些精巧的绣活,荷包、帕子、扇套之类,送到那些大绣庄或者洋行附设的商铺里去,价钱可比缝补旧衣强上许多。”
秀娥眼睛亮了一瞬,随即又黯淡下去。“嫂子说的是条路。只是…那些时兴的花样,繁复得很,我见都没见过几回,怎么绣得出来?而且,好一点的丝线、布料,本钱也高,我…” 她囊中羞涩,连尝试的资本都没有。
珍鸽似乎早料到她会这么说,不慌不忙地从那个看似普通的布包里,又取出一样东西。不是吃食,也不是银钱,而是一本薄薄的、蓝布封面的线装书,封皮上并无书名。
“这本册子,你拿去瞧瞧。” 珍鸽将书递到秀娥面前。
秀娥疑惑地接过,入手颇有些分量。她小心翼翼地翻开,只一眼,便愣住了。册子里并非文字,而是一页页用工笔细细描绘的图样。有缠枝莲、岁寒三友、喜上梅梢这类传统纹样,笔触流畅,布局清雅;更有许多她从未见过的、带着点异域风情的花样,或是繁花簇锦,或是几何拼接,色彩搭配瞧着新鲜又和谐。每一幅图样旁边,还用极细的笔标注了配色建议,甚至是一些特殊的针法示意,如套针、抢针、打籽针等,如何运用更能凸显效果,都写得明明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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