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远终究还是没能按捺住心头那股混杂着悔恨、不甘与一丝渺茫期盼的冲动。在衙门里又捱过如坐针毡的几日,听着那些关于“李家神童”的议论愈发热烈,甚至隐约有风声说府学官都已留意到此子,他再也坐不住了。
这一日,他寻了个由头提前下衙,褪下那身象征身份却此刻让他倍感束缚的官服,换上一件半新不旧的藏青色直缀,头上也只戴了顶寻常的方巾,刻意打扮得如同一个寻常的富家员外。他没有带随从,独自一人,怀着一种近乎朝圣般,却又忐忑不安的心情,朝着西街那片他从未踏足过的、属于珍鸽和随风的区域走去。
越往西走,街道越窄,屋舍也愈发低矮朴素。空气中弥漫着市井的烟火气,夹杂着饭菜香、孩童的嬉闹声和邻里间的招呼声,这一切都与他所熟悉的高门大院、寂静回廊截然不同。他按照之前打听到的模糊地址,有些笨拙地在纵横交错的巷弄间寻找着。
终于,在一个种着棵老榆树的普通院门前,他停住了脚步。院门虚掩着,透过门缝,能看见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墙角堆着些整齐的柴火,晾衣绳上挂着几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一切都很简陋,却透着一种他所陌生的、踏实安稳的生活气息。
他的心,没来由地跳得厉害,手心也沁出了冷汗。他站在门口,犹豫了半晌,竟没有勇气去推开那扇看似轻薄的木门。
就在这时,院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一个穿着半旧蓝布长衫的少年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个小小的书篮,正是准备去学塾的随风。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文远看着眼前这个少年,身量比几年前高了许多,面容清秀,眉眼间依稀能看出珍鸽的温婉,也带着一丝他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静通透的气质,那是他所没有的。少年的眼神清澈,如同山涧清泉,此刻正带着几分意外和探究,静静地看着他这个不速之客。
而随风,在看清门外站着的男人面容时,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这张脸,对他而言,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那模糊童年记忆里偶尔出现的、带着疏离和冷漠的轮廓;陌生的是,此刻这张脸上竟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复杂的,近乎……卑微和恳切的神情。
他几乎是立刻就认出了文远。这个他血缘上的父亲,这个当年冷漠地将他和母亲赶出家门的男人。
空气仿佛冻结了。巷子里的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最终还是文远先开了口,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干涩发颤,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近乎讨好的语气:“随……随风……我,我是……”
“文老爷。”随风平静地接过了他的话,声音清朗,没有半分波澜,既不失礼,也没有丝毫亲近之意。他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学子礼,姿态无可挑剔,却像一堵无形的墙,将两人隔了开来。
这一声“文老爷”,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文远的头上,让他瞬间从头凉到脚。他准备好的所有说辞,所有关于血脉亲情、关于悔不当初的话,全都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看着随风那平静无波的脸,那双酷似珍鸽的眼睛里,没有恨,没有怨,甚至没有惊讶,只有一种超越了年龄的、洞悉一切的淡然。这种淡然,比任何激烈的指责和哭诉,都更让文远感到无地自容。
“你……你长大了……”文远艰难地挤出几个字,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随风手中那精致的书篮上,落在少年那虽然洗得发白却干净整齐的衣袍上,“听说……你县试考得不错……很好,很好……”
“多谢文老爷挂心。”随风依旧保持着那份疏离的恭敬,“学生愧不敢当,只是侥幸而已。时辰不早,学生还需去学塾,不便久留,告辞。”
说罢,他再次微微一礼,便要从文远身边走过,那姿态,分明是要结束这场意外的、也是尴尬的会面。
“等等!”文远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拦住他,手伸到一半,却又僵在半空,不敢真的触碰到少年。他看着随风停下脚步,回头望来的那平静目光,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恐慌和失落。他知道,如果就这样让随风离开,他们之间那点本就微薄的联系,恐怕就真的彻底断了。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随风……我……我知道,当年是……是我对不住你们母子。我……我如今……悔之晚矣……你……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我毕竟是你的……”
“文老爷。”随风再次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过去之事,如过眼云烟,学生与家母早已放下。如今我们生活安稳,家母教导学生,人当往前看,自立自强,方是根本。文老爷的垂询,学生心领了。只是‘父亲’二字,学生已有承当之人,不敢僭越,亦不愿混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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