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嘉靖中兴气象初显,新政如春芽破土,层出不穷。然而,一股无形的阻力却在悄然滋生,并非来自严党余孽的明枪暗箭,而是源于新政推行过程中自身滋生的冗繁之弊。
这一日,内阁次辅徐阶端坐于值房内,花白的眉毛紧紧锁在一起,面前堆积如山的文书几乎要将这位年近花甲的老臣淹没。他正审核一份关于在山东推行“一条鞭法”的总结奏报,这本是利于民生的良法,旨在简化税制,可奏报中反映出的执行过程却让人瞠目。
“……民户登记变更,需先经里长开具证明,再至县户房书吏处录入草册,由经承初审,主事复核,县丞签押,方能用印。一式三份,分送府、布政使司及户部备查。其间若有一字误、一印漏,则全流程作废,从头再来……”徐阶念着奏报中的描述,手指微微颤抖。这还仅仅是户籍确认一环,后续的田亩勘验、资产评估、税款核定,每一步都是类似的繁琐流程,盖满了各式各样的印章。
“五六个印章,往返奔波上百里,就为确认一户人家几口人、几亩地?”徐阶放下奏报,长长叹了口气,疲惫地靠在椅背上。他仿佛看到了那些偏远山乡的农民,为了完成这“简化”的新政,不得不一次次放下农活,奔波于衙门之间,忍受胥吏的刁难和拖延。这哪里是“便民”,简直是“扰民”!
类似的报告不止这一份。清丈田亩、兴修水利、推广新农具……几乎每一项旨在提升效率、富国强民的新政,在落地时都被套上了一层又一层繁文缛节的沉重枷锁。旧的胥吏体系习惯性地用复杂的程序来彰显权力、寻找租寻,而新设立的部门为了明确责任、留下痕迹,也不断增加审核环节。结果便是,政令出自中枢时是利剑,到了地方却变成了缠满藤蔓、沉重不堪的钝器。
徐阶深感忧虑,照此下去,再好的新政也会在无尽的流程中耗尽民力,失去民心,最终徒留空名。他深知问题所在,却一时苦无良策。传统的解决之道,无非是三令五申要求“精简”,或派钦差下去“整顿”,往往收效甚微,风头一过,故态复萌。
心烦意乱之下,徐阶信步走出值房,想到西苑工部衙署寻徐小满商议些其他事务,暂且换换脑筋。步入工部衙门,一股与文官衙门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这里虽也忙碌,却秩序井然,人员步履匆匆却目标明确,墙上悬挂着各种奇怪的图表,而非常见的山水字画。
他被引至小满的公事房,却见小满并不在房内,而是在隔壁一间宽敞的工坊内,与几名工匠围着一个复杂的机械模型讨论着什么。那模型由许多标准化的部件构成,看似繁复,却又条理分明。
徐阶没有打扰,静静站在一旁观察。只听小满指着模型道:“……这个传动模块和那个制动模块,功能有重叠,结构也相似,完全可以合并成一个通用模块。这样不仅减少了零件数量,降低了制造和维护成本,可靠性反而提高了。这就叫‘合并同类项’,消除冗余……”
“模块化”、“合并同类项”、“消除冗余”……这些新鲜词汇涌入徐阶耳中,让他心中微微一动。他虽不完全明白其机械原理,但那“化繁为简、整合优化”的核心思路,却与他此刻面临的政务难题隐隐相通。
过了一会儿,小满才发现徐阶的到来,连忙上前告罪。徐阶摆摆手,饶有兴致地问起方才所说的“模块化”和“合并同类项”是何意。
小满便以这机械模型为例,详细解释道:“阁老请看,这机器看似复杂,但若将其分解,无非是动力、传动、控制、执行等几个基本功能模块。之前设计时,有些功能在不同的地方重复实现了,造成了浪费和潜在冲突。现在,我们将相同或相似功能的部件合并、标准化,就像……就像写文章时,把重复啰嗦的语句删掉,只保留最精炼的核心部分。如此一来,结构清晰,效率自然提升。”
“只保留核心……消除重复……”徐阶喃喃自语,眼中渐渐放出光来。他猛地抓住小满的手臂,“小满,你此法,可用于政务否?”
小满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笑道:“阁老睿智!万法相通。这‘模块化’思想,其本质就是识别核心功能,优化结构,减少不必要的中间环节。政务流程,亦可视为一个庞大的系统,其中必然也存在可以‘合并同类项’之处。”
这句话如同醍醐灌顶,瞬间驱散了徐阶心中的迷雾!他立刻拉着小满回到值房,将那份关于“一条鞭法”流程的奏报摊开。
“小满,你来看!这户籍登记,里长证明、户房录入、经承初审、主事复核、县丞签押……五个环节,盖五个章,其中‘初审’、‘复核’、‘签押’三者,其核心功能是否都是‘审核确认’?能否合并?”徐阶的声音因兴奋而有些急促。
小满仔细看了看,点头道:“阁老所言极是。这三步本质上都是对里长证明和户房录入信息的真实性、准确性进行核实,完全可以在确保监督到位的前提下,合并为一个更高效的‘联合审核’环节,或许只需一位级别更高的官员负责,一次完成,用一次印即可。甚至,如果里长和户房书吏的责任清晰、惩戒严厉,或许连这个合并后的审核环节都可以简化,重在事后抽查问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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