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西,那几排挂着“大明格物学堂”匾额的旧仓库,在历经镇虏堡烽火与军工转民用的喧嚣后,似乎渐渐沉淀为一种独特的存在。琅琅的算学诵读声与炭笔划过木板的沙沙响,替代了往日的铁器碰撞,成为这片区域新的韵律。然而,这韵律始终被一道无形的墙隔绝着——能踏入此地的,非兵器厂的工匠学徒,便是军中略有文化的基层哨长、文书,至多有些低级官吏的子弟。至于真正的平民,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那些走街串巷的手艺人,他们的子弟,与这传授“格物之理”的殿堂,隔着云泥之遥。
这一日,学堂内,小满正讲解着力的分解与杠杆原理,用的是改良水车汲水的实例。台下坐着的生徒们虽专注,但眼神中多少带着几分“奉命学习”的拘谨。窗外,几个半大的小子,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裳,脸上带着好奇与渴望,扒着窗棂偷偷向里张望,被巡值的兵士一声呵斥,便如受惊的麻雀般哄然散去。
小满的目光追随着那些消失的瘦小身影,心中那酝酿已久的念头,再也无法按捺。
下课之后,他径直找到了在内阁值房处理公务的徐阶。
“元辅,”小满开门见山,将一份写好的条陈放在徐阶案头,“格物学堂,欲招三十名旁听生。”
徐阶抬起眼,放下朱笔,拿起条陈细看。越看,他的眉头蹙得越紧。条陈上写明,这三十名旁听生,不限于军工体系内部,而是面向京畿地区,遴选“身家清白、资质聪颖之老农、工匠子弟”,年龄限十至十五岁,不需科举功名,不授经义文章,只学“实用算学”与“格物动手之技”,类似……职业教育?
“胡闹!”徐阶将条陈轻轻放下,声音虽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小满,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工匠子弟尚可,老农之子?让他们入学堂?学的还是这些奇巧之术?此例一开,成何体统!”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宫城外层层叠叠的琉璃瓦屋顶,语气沉凝:“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圣人之训,岂可轻废?百姓嘛,知其温饱,安于耕种,便是太平盛世。若令其知晓过多,心思活络,便难安分,恐生祸乱!你这学堂,教些匠人兵士,利于军工,尚在情理之中。如今竟要扩及黔首,开启民智……此非巩固国朝,实乃动摇根基之举!朝中清流,那些翰林御史,会如何议论?‘与民争利’之后,莫非还要‘与士争教’不成?”
小满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无被训斥的惶恐,反而有一种早已料到的平静。他等徐阶说完,才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坚定:
“元辅之忧,下官明白。然下官以为,元辅所虑,乃是‘愚民易管’之旧策。而今日之势,非往昔可比。”
他走到徐阶身侧,与他一同望向窗外那代表着秩序与等级的森严宫阙:“北虏之患,非仅靠刀兵可靖;国家之富,非仅靠田赋可足。火器之利,棱堡之固,乃至农具之改良,皆需通晓格物算学之人。此等人才,仅靠军工体系内部遴选,数量有限,犹如杯水车薪。”
“至于‘民智开则难管’,”小满转过头,目光直视徐阶,眼中闪烁着一种徐阶无法完全理解、却为之动容的光芒,“下官以为,恰恰相反。百姓若只知盲目顺从,一旦受奸人蛊惑,或遇天灾人祸,便易成盲流,滋生民变。反之,若百姓能明事理,懂权衡,知利害,譬如知晓用了新式犁铧可多打粮食,知晓朝廷筑棱堡是为保境安民,他们便会自发维护这能带给他们好处的秩序。这并非‘难管’,而是使其成为朝廷的‘基石’,而非‘流沙’。”
他顿了顿,用了一个徐阶完全陌生的比喻,却奇异地贴切:“这好比……编写一段复杂的机括代码。若代码晦涩难懂,唯有原作者能维护,一旦原作者不在,整个系统便面临崩溃。但若代码清晰明了,逻辑顺畅,即便后来者,也能看懂、维护,甚至改进。让百姓懂一些道理,就如同让更多人可以看懂、维护朝廷这部大机器的‘基础代码’,朝廷方能更加稳固,更能应对变局。开启民智,非是动摇根基,乃是加深根基,让这根基从少数人的学问,变成多数人能理解的常识。”
徐阶浑身一震,猛地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小满。“代码”?“维护”?这些词语他闻所未闻,但那个“让更多人看懂、维护朝廷大机器”的比喻,却像一道闪电,劈入了他固有的认知壁垒。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问题。统治,不一直是“牧民”吗?何曾需要“民”来理解甚至“维护”朝廷?
他死死盯着小满,想从对方年轻的脸庞上找出一丝狂妄或虚浮,但他只看到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坦然与笃定。联想到镇虏堡的奇迹,军工转民用的实效,以及那“窥敌镜”的神奇,徐阶发现,自己竟无法用旧有的道理去驳斥这个看似离经叛道的青年。
沉默了许久,书房内只剩下铜壶滴漏单调的滴答声。徐阶的脸上,神色变幻不定,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带着几分无奈,几分冒险,更有一丝被说服后的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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