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西格物学堂那几排旧仓库改造的教室,因三十名平民“旁听生”的加入,仿佛被投入清水的滚油,骤然间喧腾、鲜活,却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这些来自田间地头、匠作坊舍的孩子,带着一身泥土与烟火气,眼神里有着对知识最原始的渴望,却也背负着最为沉重的起点——他们中的大多数,连自己的名字都写得歪歪扭扭,更遑论识文断字,理解那些写在黑板上的、如同天书般的算学符号与格物名词。
第一堂算学课,小满在黑板上写下“一、二、三”,台下尚能跟着念诵比划;待到讲解“杠杆原理”,画出力臂、支点示意图时,台下便只剩下一片茫然的双眼,如同望着星空的夏虫,虽觉璀璨,却不知其所以然。原有的生徒,好歹有些底子,尚能勉强跟上,而这些新来的孩子,则完全如同听天书,小小的脸上写满了困惑与逐渐堆积的沮丧。
寿安郡主朱禄媜,如今已是学堂的常客。她不再仅仅满足于旁听,或是提出一些关于器械改良的奇思妙想。看着那些与自己年纪相仿,甚至更小的平民子弟,因不识字而被迫游离于知识殿堂门外的窘迫,她那颗在宫廷中见惯了精致与虚伪,却又在格物之学中找到踏实与乐趣的心,被深深触动了。
“小满先生,”一日课后,她找到正在对着生徒们错误百出的算学作业蹙眉的小满,声音清亮而坚定,“这些孩子,并非愚钝。我观察许久,他们摆弄起农具、模仿父兄做活时,灵巧得很。只是,他们不识字,先生讲的道理,对他们而言,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墙壁。”
小满放下手中的作业,叹了口气:“郡主所言极是。然识字非一日之功,格物算学又不能停滞不前,两难之境。”
“未必需要先完全识字。”寿安眼眸中闪动着灵动的光芒,如同发现了新大陆的探险者,“既然他们擅长‘看’和‘做’,我们为何不能先让他们‘看懂’道理?”
她兴冲冲地取来纸笔,不是用来书写簪花小楷的宣纸湖笔,而是学堂里常用的炭笔和厚实的草纸。她伏在案上,略一思索,便画了起来。她画了一个极其简易的、带着扇叶的风车,在旁边标注了一个歪歪扭扭、却意图明确的箭头符号,指向一个表示“转动”的漩涡状标记。
“这是‘转’。”她指着那漩涡标记解释道。
她又画了一支极其抽象、却特征明显的火铳,枪口画了几道扩散的波纹,旁边标了个代表声音的“响”字,但这个“响”字,她刻意写得极大,笔画断开,更像是一个表示“轰鸣”的图案。
“这是‘响’。”她继续道,“我们不要求他们立刻认识‘转’字和‘响’字怎么写,只需要他们看到这个图画和标记,就知道代表‘转动’和‘响声’。”
她越说越兴奋,又在风车下面画了五个手拉手的小人,在旁边写上一个大大的“5”,以及一个等号,连接着风车。
“这便可以表示,‘一架风车,需要五个人之力才能转动’。图画是‘风车’,符号是‘五人’和‘等号’,他们即便不识字,看多了,也能明白这图画和符号组合起来,表达的是‘一架风车等于五个人的力气’这个意思!”
她抬起头,脸上因激动而泛着红晕,眼中光彩流转:“我们可以编一套这样的‘课本’,不用多少文字,主要用图画和固定的符号,来讲述算学和格物的基础道理!比如,画一个跷跷板,标注两边坐的人数和位置,表示平衡;画水从高处流下冲击轮子,表示水力……把那些抽象的‘力’、‘功’、‘数’,都变成他们看得懂的画!”
小满怔怔地看着寿安在草纸上信手涂鸦的那些充满童趣却又直指核心的图示,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这分明是一种最原始、却极其有效的“可视化”和“符号化”教学方法!它绕开了文字壁垒,直击形象思维,简直是针对这些平民子弟量身定做的“知识接口”!
“郡主此法……大妙!”小满忍不住击节赞叹,“此非课本,乃是……‘看图明理指南’!可将复杂道理,化为此等‘可视化教程’,由浅入深!”
得到了小满的肯定,寿安干劲十足。她几乎将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这项前所未有的“编书”大业中。她不再满足于待在郡主府的精舍画阁,而是频繁地往来于学堂、兵器厂、甚至京郊的田埂。她仔细观察水车如何汲水,询问老农犁铧入土的角度,看工匠们敲打铁器时如何运用力道。
回到书房,她便对着满桌的草纸,用炭笔将她观察到的这一切,转化为一幅幅简洁明了的图画。她画扛着麻包的力夫,旁边标注代表“重”的秤砣符号和数字;画不同长度的木棍撬动石头,用长短不一的箭头表示“力臂”与“省力”的关系;画士兵列队,用整齐的方阵和数字表示“阵列”与“人数”的计算……
她为每一个需要重复使用的概念设计了固定的“符号”:比如“力”用一个短箭头表示,“移动”用长箭头,“等于”用两道横线,“增加”用向上的箭头……她戏称这些是自己发明的“格物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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