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西兵器厂深处,一间被划为“特别工坊”的宽敞院落,如今成了整个厂区最神秘也最令人费解的存在。高墙隔绝了外界的视线,日夜有兵丁严格把守,寻常工匠不得靠近。唯有小满亲自遴选的、那十名曾于烛光下立誓、接过“技术戒牒”的核心工匠,才有资格在此进出。院内,时常传出不同于锻打钢铁的、更加沉闷的金属敲击声,以及老炉头赵铁柱对着图纸发出的、充满困惑的喃喃自语。
工坊中央,巨大的条案上,摊开着一张用厚实宣纸绘制、墨迹已然深沉的草图。那并非棱堡的几何构造,也非火铳的精细机括,而是一个由众多圆筒、杠杆、管道拼接而成的、前所未见的怪异装置。图旁,堆放着小满凭借记忆与那本《核心技术手册》中的只言片语,反复推敲写就的注疏,上面充斥着“锅炉”、“活塞”、“气缸”、“冷凝”、“往复运动”等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词汇。
“大人,”赵铁柱指着图纸中央那个被标注为“锅炉”的硕大圆筒,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黝黑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这……这不就是个封了口的超大号铁壶?底下烧火,里头的水滚了,然后呢?这气……真有那般大的劲道,能推得动这铁疙瘩(活塞)来回跑?还能带动这大轮子(飞轮)转起来?”
他实在无法理解,平日里烧水,壶盖被顶得噗噗响,也就那么点动静,如何能与图纸上所描述的、“可驱车船,可带万机”的伟力联系起来。其他几位工匠也围拢过来,看着那错综复杂的线条,眼神里充满了同样的茫然。这超出了他们所有关于力与工具的经验范畴。
小满知道,这是认知的壁垒。他放下手中的炭笔,没有直接解释公式,而是拿起一个工匠们常用的、给皮囊鼓风的牛皮风箱。
“诸位请看,”他拉动风箱手柄,气流从出口喷出,吹动了远处一盏油灯的火焰,“这风箱之力,源于人手。若我等造一个巨大的、铁制的、永不疲倦的‘风箱’,其力又当如何?”
他又指着一个正在被锻打的、需要四人合力才能抬动的铁砧:“若有一种力量,能持续不断地、如同巨锤般推动重物,其效用又当如何?”
他试图用他们熟悉的意象进行嫁接,但效果有限。工匠们能理解放大风箱,却无法想象那力量的源泉竟来自“烧开水”。
一日,负责打造锅炉主体的工匠,看着那逐渐成型的、带着明显圆弧封头、两侧还伸出粗壮管道的巨大铁罐,以及图纸上要求内部必须能承受“巨大压力”的标注,忽发奇想,低声对同伴道:“俺瞧着……这物事,倒有几分像画本里的……龙肚子?你们看这圆滚滚的罐身,这两根伸出去的管子,像不像龙角?大人莫不是要造一条……铁龙?”
这无心的戏言,却因其形象贴切,竟在十名核心工匠中小范围流传开来。他们私下里,开始将这尚未面世的古怪机器,称为“龙形锅炉”。虽觉荒诞,但这个称呼,却莫名地给了他们一个可以理解和努力的具象目标——他们要合力,打造一条能吞吐云雾(蒸汽)、发出巨力(做功)的“铁龙”!
小满察觉到了这种心态的转变,并未点破,反而觉得有趣。科学的尽头或许与神话相通,只要能帮助他们跨越理解的鸿沟,暂时寄寓于“龙”的意象,也未尝不可。
制造过程,困难重重。密封是最大的难题。锅炉与管道的连接处,活塞与气缸的配合间隙,都需要达到前所未有的严密程度。工匠们尝试了各种方法,用浸油的麻绳、用铅锡合金浇铸、甚至尝试制作最简单的垫片,在一次次失败、漏气、甚至小型试件爆裂的惊险中,一点点摸索,一点点改进。那“守正创新”的戒牒,仿佛在每一次敲打、每一次研磨中,都变得更加沉重。
数月之后,一个缩小了比例,但结构完整的蒸汽机模型,终于矗立在了特别工坊的中央。它有着敦实的“龙腹”(锅炉),粗壮的“龙角”(进排气管),以及一个可以在“龙腹”旁的气缸内往复运动的“龙心”(活塞),活塞连杆连接着一个小小的飞轮。整个装置看起来粗糙、笨重,布满铆钉和焊缝,却透着一股蛮横的力量感。
试车的日子到了。工坊内,只有小满和十名核心工匠在场,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锅炉下的炉膛里,煤块被点燃,发出噼啪的燃烧声。工匠们按照反复演练的流程,小心翼翼地操作着阀门,注视着连接锅炉的压力计(一个简陋的U型管水柱)。
时间一点点过去,锅炉开始发出轻微的嘶鸣,那是内部水温升高、开始产生蒸汽的声音。U型管内的水柱,开始出现肉眼可见的偏移。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赵铁柱紧紧攥着那枚“技术戒牒”,手心里全是汗。
压力持续上升。嘶鸣声逐渐变得尖锐,如同困兽的咆哮。突然,连接气缸的阀门被一名工匠猛地扳开!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