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露重。
京西格物学堂内,属于寿安郡主的那间小小书斋,烛光摇曳至深夜。案头,白日里生徒们呈上的关于新式纺机齿轮传动的演算稿纸被推到一旁,取而代之的,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羊脂白玉籽料,在烛火下泛着温润内敛的光泽。旁边散落着几柄不同型号的刻刀、金刚石笔、以及研磨用的细砂与鹿皮。
寿安郡主朱禄媜,褪去了白日里在学堂走动时的利落装束,只着一件素白的绫衣,乌黑的长发松松地绾在脑后,几缕发丝垂落颊边。她微微蹙着眉,全部的注意力都凝聚在指尖与那冰凉的玉石之间。
她的指尖,因为长时间握持刻刀而微微泛红,甚至磨出了一点薄茧。但她浑然不觉,只是极其专注地,用最细的金刚石笔尖,在那白玉光洁的表面上,小心翼翼地镌刻着。
她刻下的,并非花鸟虫鱼,亦非诗词吉语,而是两排极其简单、却令她魂牵梦萦、揣摩了无数遍的符号——
【0 1 0 0 1 0 0 1】 (这是“H”的ASCII码二进制表示,小满某次提及“编码”时随手所写,她暗自记下。)
【0 1 0 0 1 1 0 1】(这是“M”的ASCII码。)
“H”与“M”。是他名字的缩写?还是某个她未能完全理解其意义的代号?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这是他从那个神秘世界带来的、最基础的语言单位,是构成他那些精妙“代码”的砖石,是他与她之间,除了格物道理之外,另一种独特而隐秘的联系。
她刻得极其认真,每一道竖痕(代表1)与每一个小点(代表0,她以极细微的凹陷表示),都力求均匀、清晰、深峻。玉质坚硬,刻刀划过,发出极其细微却令人牙酸的“滋滋”声,玉粉簌簌落下。她不时停下来,用鹿皮轻轻拂去粉末,对着烛光仔细端详,不满意处,便用更细的砂石小心打磨修正。
这并非她第一次尝试。之前的几块玉料,或因力道不均刻痕深浅不一,或因布局不佳显得杂乱,皆被她弃置一旁。这一块,是徐阶听闻她在寻上等玉料后,不知从何处寻来赠她的,玉质细腻无瑕,正合她意。
为何突然执意要刻这个?
因为那场告别宴上,他念出的那些古怪音节(二进制祝酒词),以及他眼中那复杂难言的情绪,让她心中那根弦彻底绷紧了。那种感觉,不是远行,不是升迁,而是一种……诀别。仿佛他整个人,都在为一场无法逆转的“离去”做着准备。
她无力阻拦,甚至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她所有的聪慧,在触及他最深层的秘密时,都显得如此苍白。
既然无法用言语挽留,也无法洞悉他全部的世界,那么,至少,她可以用他世界里的“语言”,留下一点什么。一点只属于他们之间的、旁人无法解读的印记。
刻完正面的“0”和“0”,她将玉佩翻到另一面。这一面,她预留了更大的空白。
这里,她要刻下的,是小满真正意义上“教”给她的第一行“代码”。
那还是格物学堂草创不久,算学系刚刚接触一些基础逻辑概念时。一次课后,她好奇地问小满,他那些精妙的“算法”,最初是如何让“机器”明白并执行的。小满被她问得一愣,大概是觉得解释编译器、解释器太过复杂,便随手拿起炭笔,在一张废纸上写下了一行极其简单的符号:
print(Hello, World.)
然后告诉她,在某种“语言”里,这短短一行,便是让机器在它那“沉默的世界”里,“说”出“你好,世界”这句话的指令。‘print’意为“打印”或“显示”,引导号内的,便是要“说”的内容。
她当时觉得奇妙无比,追问若是想让它“说”点别的呢?比如……一句诗?
小满失笑,便又写下一行:
print(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她恍然,原来那些冰冷的符号,竟也能承载如此风雅的意境。她心中微动,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地问:“那……若是人之常情呢?譬如,最简单的那句……”
她没说完,脸颊已微微发热。
小满当时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深不见底,似乎有波澜闪过,最终却只是平静地、甚至有些刻意地板正了脸色,提笔写下:
print(I love you.)
然后用最学究的语气解释道:“此乃异域文字,意为‘我心悦汝’。看,这便是‘代码’,无情之形,亦可寄托有情之意。”
她当时心跳如擂鼓,面上却强作镇定,只将那三行“代码”,尤其是最后那行,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回去后反复描摹,并悄悄查阅了一些西洋传教士带来的杂书,大致确认了那几个异域字母的读音与意义。
此刻,她要用自己的方式,将这一行“代码”,镌刻在这块注定要送给他的玉佩上。
她没有直接刻下“print(I love you.)”,那太直白,也太“异域”。她选择了一种更迂回、也更符合她心境与这个时代审美的方式——翻译与转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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