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我做了个梦,梦见井口开了。
不是白天那种盖着铁板、长满青苔的化尸井,而是一口深不见底的黑井,井壁湿滑,布满指甲抓过的痕迹。
三双小手从井底缓缓伸出,沾着泥浆的小指一根根勾上井沿,像在爬,又像在等。
他们没哭,也没叫,只是轻轻拍我的手腕,一下,又一下,像是在问:“你还记得我们吗?”
我猛地惊醒,冷汗浸透后背。
窗外月光惨白,照在张阿八办公室的门缝上。
我揉了揉眼,以为自己看错了——那门缝底下,正缓缓渗出一股黑水,黏稠得像淤泥,散发着井底腐烂水草和铁锈混在一起的腥气。
它无声地往外流,爬过地板接缝,朝走廊尽头蔓延。
而屋里,灯没亮,人没声。
只有桌上那本火化登记簿,无风自动,一页页翻过,纸页哗啦作响,像是有人急切地在找什么。
最后,它停在了一页空白纸上。
黑水顺着桌腿爬上纸面,一滴,两滴……竟在纸上洇出三行字:
“我们叫阿庚、阿卯、阿戌,我们没偷饭。”
字迹湿漉漉的,还在往下滴水,像是刚从井底捞上来。
我转身就往大嘴房间跑,腿发软,心跳砸在喉咙口。
他正坐在床边磨一把铜铃刀,头也不抬:“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那水,流到楼梯口就停了。”他冷笑,“它不是来找你的。”
第二天一早,大嘴又上了二楼。
张阿八的办公室门虚掩着,昨夜的黑水干了,留下一圈乌黑印子,像烧焦的尸斑。
屋里没人,登记簿摊开在桌上,那三行字已经干涸,却像刻进了纸里。
大嘴没吼,也没砸门。
他就站在门口,声音低得像从井底传来:“张阿八,你藏不住了。他们回来了。”
良久,隔间的小门吱呀一声推开。
张阿八走出来,脸色灰败,眼窝塌陷,像一具熬干了油的灯。
“三十年前的事……我不该瞒。”他嗓子哑得像砂纸磨铁,“那三个孩子,是土凹村来的童工,不到十五岁,被安排在殡仪馆打杂,烧水、拖地、抬尸袋……干的都是人干的活,吃的却是猪狗食。”
“他们不是偷饭。”大嘴盯着他,“是饿死的。”
张阿八摇头,嘴唇哆嗦:“那天查账,发现食堂少了三份饭。领班说是他们偷的,扣了工资,停了餐。七天后……他们在值班室被发现,三具尸首缩在炉边,瘦得只剩骨头架子,手里还攥着半块发霉的馒头……没人报案,也没走流程,上面一句话:‘处理掉,别声张。’”
“所以你们把他们火化了?”我忍不住问。
“不止。”张阿八闭上眼,“当时有个老法师说,三个童工死得怨,魂不散,得‘守门’。就把他们塞进白袍,扔进化尸井镇着……说是能压住阴气。”
“白袍三兄弟……就是他们?”我后背发凉。
大嘴没说话,转身就走。
我们跟着他去了锅炉房。
他在东墙敲了三下,砖缝松动,抽出一块,里面藏着个铁皮盒,盒里是一本泛黄的实习生名册。
小葛接过本子,翻了几页,突然停住。
那一页写着:“1987年4月,实习生三人,因擅取食堂剩饭,记过处分,扣薪停餐。七日后于值班室发现死亡,死因营养不良,尸体移交火化。”
下面列着三个名字:
“阿庚,男,土凹村,13岁。”
“阿卯,男,土凹村,14岁。”
“阿戌,男,土凹村,12岁。”
小葛下意识念了出来:“阿庚、阿卯、阿戌……”
话音刚落,屋外一阵阴风扫过,锅炉房的灯忽闪了一下。
黄师傅猛地抬头,手里的桃木剑差点落地。
他死死盯着小葛:“你说什么?”
“我……我就念了名字……”
“蠢!”黄师傅一拍桌子,“名字一出口,魂就醒了!你知道现在外面为什么没风、没虫叫了吗?他们在听!他们在等!”
大嘴却笑了,笑得眼睛发红:“等什么?等一个肯叫他们名字的人。”
黄师傅沉默片刻,从布包里取出三张黄纸、三匹纸马、三套折叠整齐的白袍衣,还有一小瓶朱砂。
“要安魂,得‘唤名’。”他说,“子时,化尸井口,连喊三兄弟真名七遍,烧纸马、焚白袍,再把猴子手腕上那根红头绳系在纸人手上一起烧了。名字一唤,怨气归位,魂才能走。”
“谁喊?”我问。
“喊名字的人,不能心虚。”黄师傅目光扫过我们,“一旦犹豫,名字就会被鬼夺走——谁丢了名字,谁就得替他们守井。”
屋里静得落针可闻。
小葛缩在角落,脸色发白。
凡子低头抽烟,不说话。
王师傅跪在墙角,老泪纵横,嘴里反复念着:“我对不住你们……我对不住你们……”
大嘴却站了起来。
他走到黄师傅面前,拿起那三张写好名字的黄纸,一张张看过,像在确认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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