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发黄的登记册摊在桌面上,纸页像枯叶一样脆,边角卷着,墨迹也有些晕开,但那一行字却清晰得刺眼:
姓名:陈建国
籍贯:柳河镇
入职时间:1998年3月18日
凡子的手指停在“3月18日”上,没说话,只是抬眼看了猴子一眼。
猴子蹲在桌边,膝盖抵着地面,整个人像是被钉住了。
他的目光死死黏在那行日期上,嘴唇动了动,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那是他们死后第二天……他是来顶班的。”
我愣了一下,脑子里猛地翻出王师傅以前说过的话——九八年的清明夜,殡仪馆运尸车在山道翻了,司机和助手当场毙命,尸体运回来时头都碎了。
第二天,新人报到,一声不吭,脸拉得老长,大家都叫他大嘴,因为他总爱咧着嘴笑,可谁也没见过他真笑过。
原来他不是接班,是补命。
值班室里静得能听见纸页颤抖的声音。
窗外井口方向,炭灰阵还画在地上,昨夜那串赤足印虽然被晨光晒淡了,可轮廓还在,绕着井口画了个弧,像某种仪式的起点。
“他从来没提过家。”凡子低声说,“每年清明,别人都请假扫墓,他一个人守夜,连顿酒都不喝。我以为他是怕鬼,现在看……他是不敢回。”
猴子缓缓抬起头,眼神变了。
不再是那种被逼到绝路的慌,而是一种近乎执拗的亮光,像是在废墟里扒出了最后一根火柴。
“名字是线。”他说,“断了,魂就散了。可要是有人一直叫错,那错的就成了锚——把人死死挂在不该待的地方。”
他站起身,走到墙角,从自己柜子里翻出一个铁皮盒。
打开后,里面是一张老照片:大嘴穿着九十年代的蓝工装,站在殡仪馆门口,咧着嘴,可眼睛是闭着的,像是被人硬按着拍的。
背面用圆珠笔写着:“柳河镇陈家坡,1998.3.17。”
猴子盯着那字看了很久,忽然说:“他来之前,就知道自己要来。”
没人接话。这句话太沉,压得人喘不过气。
下午,韩小川来了,扛着个陶坛,泥封还没拆。
他满头大汗,裤脚沾着山泥,一进门就说:“我娘让我带的,说是老规矩,柳河镇送亡人‘醒魂’,得用陈年黄酒,埋过三年,挖出来那天正好清明。”
“醒魂酒?”我问。
“说是能让迷路的魂认得回家的路。”韩小川把坛子放在桌上,“我娘还说,魂要是被名字困住了,就得用真名灌醒。”
猴子没说话,走过去,一掌拍开泥封。
一股浓烈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带着陈腐的谷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像是从坟地边开的野花里酿出来的。
他拎起坛子,大步走向井口。
我们跟在后面。没人拦他。
月亮还没升上来,天是那种将黑未黑的青灰色。
猴子站在井沿,把酒缓缓洒在地上。
黄酒渗进炭灰,发出轻微的“滋”声,像是土地在吸气。
他声音陡然拔高,像在喊一个沉在水底的人:
“陈建国!你娘给你起的名字,不是大嘴!你记得的那些名字,我们也都记得!”
风忽然停了。
井口边缘的滑石粉微微颤动,昨夜那串脚印的起点——日志桌下——有一粒粉末轻轻跳了一下,像被什么踩过。
我头皮一炸。
猴子没回头,继续站着,像一座碑。
傍晚,陈哑婆来了。
她没说话,只从布袋里掏出一根红绳,是那种老式嫁娶才用的粗麻线,染得血红,还打了九个死结。
她蹲下,一圈圈缠住猴子的脚踝,缠得极紧,几乎勒进皮肉。
“影子会逃。”她比划着手势,声音沙哑,“它要是跑了,魂就找不到门。”
猴子咬着牙没动,任她绑。
她把三样东西放进影缚阵中央:大嘴的旧工牌、一截录音带、一碗辣豆花。
豆花还是热的,红油浮在上面,蒜香混着辣味,是我最后一次见大嘴吃饭时他端的那碗。
陈哑婆点燃三支香,插在阵眼,双手合十,低声念了几句听不清的词。
然后,她看向猴子,眼神像刀。
“魂要回家,得有人叫门。”她说,“你是门环,得敲三下。”
猴子点点头。
他站在阵外,盯着那三样东西,像是在看一场回不去的过去。
天彻底黑了。
探照灯没再亮。整个院子沉在墨里,只有香头一点红光,微微闪动。
我忽然明白他在怕什么。
他不是怕鬼,他是怕喊了名字,没人应;更怕——真有人应了。
子时刚过,月亮终于爬上山脊,惨白的光斜斜洒在井口,像一层霜落进黑洞里。
猴子蹲在炭灰阵中央,手里攥着那三样东西——旧工牌、录音带、辣豆花碗。
他的手很稳,但指节泛白,像是把全身的力气都压在了这三件破旧物件上。
“该烧了。”他说,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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