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浓墨,将赵家沟紧紧包裹。
村西头的老井旁,人影攒动,却寂静得能听见彼此心跳。
寒风刮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谁在低泣。
人群中央,孙玉兰独自站立,身前是一只半人高的火盆,盆里跳动着橘红色的火焰。
她怀里抱着一个沉甸甸的黑陶罐,罐口用红布封着。
村民们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陶罐上,眼神里混杂着恐惧、好奇与麻木。
他们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是这个村子三十年来试图抹去的全部痕迹。
是那些被勒令烧毁的家谱,是派出所档案室里“意外”焚毁的户籍残片,更是赵金娥那本记录了无数生死的接生簿,最后也化作了一捧不敢示人的灰。
孙玉兰解开红布,将陶罐倾斜。
黑灰色的粉末簌簌地落入火盆,没有扬起一丝尘埃,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着,沉甸甸地坠入火中。
火焰被灰烬一压,短暂地黯淡下去,随即又更猛烈地窜起,发出“噼啪”的爆响。
她终于开口,声音在寒夜里异常清晰,像一块石头投进死水。
“她们的名字被烧了,但灰还在。”她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灰烬粘在一起,就是土。土里能长出庄稼,灰里就能长出字。我们得把那些字,一个一个,重新读出来。”
人群死一般地沉默着。
读什么?
从一捧灰里能读出什么?
这不过是孙玉兰失了女儿后,又一个疯癫的念头。
有人畏缩地向后退,脚底踩断的枯枝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就在这僵持的时刻,吴秀英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她手里还拿着针线和一件缝了一半的女孩红衣,那是她给女儿春花准备的过年新衣。
她走到火盆前,看着那件鲜红的衣衫,手指在上面摩挲了许久,仿佛要将自己手心的温度也缝进去。
然后,她猛地将红衣投入火中。
“春花的名字在灰里,”她的声音沙哑,带着泪意,“我也在。”
火焰贪婪地吞噬了红布,明亮的红色迅速卷曲、变黑,最后化作一缕青烟,融入那团黑灰之中。
吴秀英的举动像是一块被投入滚油的冰,瞬间激起了剧烈的反应。
一个苍老的身影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挤到前面。
是刘桂香,村里最年长的女人之一,此刻她满头的白发在风中散乱如草。
“疯了,都疯了……”她喃喃自语,但脚步却径直走向火盆。
她从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衣襟深处,掏出一个用手帕包裹得整整齐齐的小包。
“当年,是我领着头,挨家挨户地劝,劝大伙儿把家谱烧了。”她的声音抖得厉害,浑浊的眼睛里全是悔恨和恐惧,“不是我心狠,是我怕啊!我怕那些穿制服的找上门,怕孩子的前程被耽误,怕这个家被翻个底朝天!”
她哆嗦着打开手帕,里面是一小撮焦黑的纸片,边缘卷曲,看得出是从一本厚书上撕下来的残角。
这是她当年烧自家家谱时,背着所有人偷偷藏下的。
这些年,这包残纸像烙铁一样,日夜烫着她的心。
“我劝人烧掉名字,是想让他们活。可我现在才知道,烧掉名字,比直接要了她们的命更狠。”刘桂香老泪纵横,将那包残纸投入火中。
“老刘家的列祖列宗,四房的罪人桂香,今天把债还回来了!”
那几片焦纸落入火盆,火焰猛地向上窜起一丈多高!
火舌由橘红转为苍白,盆中的灰烬竟被一股气流卷起,在火焰中心形成一个旋转的灰柱。
村民们发出一片惊呼,因为他们清清楚楚地看到,那飞旋的灰烬中,隐约显现出几个字迹——“刘氏”、“四房”、“……”字迹模糊,一闪即逝,却像一道道鞭子,抽在每个人的心上。
那不是幻觉,那是魂魄在显形。
周志国是村里的广播员,他下意识地将一直挎在肩上的老式收音机取下,把那个黑色的广播喇叭对准了火盆。
他原本只是想录下这诡异的燃烧声,作为一种见证。
他压下录音键,低声对着话筒调试:“火有声,灰有影。我要让全县的人都听见,什么叫‘烧不掉的记忆’。”
然而,喇叭里传出的,并非火焰的噼啪声。
而是一阵嘈杂、压抑的重叠人声,像是从一口深井里传出来的回音。
“……我看见了……那天晚上,赵金娥家的灯亮了一宿……”
“嘘!你不要命了?你儿子还在镇上上学……”
“……是第九个了……我不敢说……”
“埋了就埋了,就当没生过……不然全家都得跟着倒霉……”
这些声音,是十几年前那个秘密夜话会上的低语!
是他们为了自保,彼此约定、彼此恐吓时的话!
周志国的手一抖,收音机差点掉在地上。
这些被遗忘的、深埋于心底的罪证,竟然被这盆火给“烧”了出来,通过他的喇叭,昭告于众。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