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的雪停了,但山上的寒气没停。
吴秀英是被一股冷意惊醒的。
不是风,也不是屋漏,而是梦里那口井的湿气,顺着脚底爬上来,一直钻进骨头缝里。
她梦见井底站着一个小女孩,穿一身残破红嫁衣,袖口滴着黑水,手里一根锈针来回穿引,缝的是一块百衲布——布上每一块补丁都像一张人脸,闭着眼,嘴唇微动,似在低语。
她猛地坐起,心跳撞着肋骨。
枕边,静静躺着一支生锈的绣花针,针眼穿过半截红线,红得发暗,像是浸过血又晒干了。
她认得这针。
林小满火化那天,她偷偷从骨灰里捡出来的。
当时只觉心痛,没多想,如今摆在眼前,却像一道符咒,把她和那个梦死死钉在一起。
她盯着针看了很久,忽然明白了:这不是梦。是“针引梦”。
老辈人讲,裁缝若心诚至极,能通幽冥。
若有亡魂执念未散,便会借针线托梦,求一线牵魂。
吴秀英不是信鬼神的人,可她缝了一辈子衣,知道布会记事,线会藏声。
她轻轻拿起针,指尖划过锈迹,竟觉一阵温热,仿佛那针在回应她。
她从箱底取出那块百家布——几十年来,村里谁家孩子体弱多病,她就讨一块碎布,拼成“百家衣”给孩子穿,说是借百家福气压命。
这块布早不新了,边角磨损,针脚密密麻麻,像一张老地图。
她没点灯,坐在窗前,用月光辨线。
针尖蘸了一滴童子泪——是陈小栓昨夜睡着时流的。
孩子说他梦见“井在哭”,醒来眼角就有泪。
吴秀英知道,盲童的眼泪最净,能通阴阳。
第一针落下时,她没想缝什么。只是觉得,有人在井底等着穿。
针走三寸,布面微颤,竟渗出一道极细的血线,蜿蜒如根脉。
她心头一震,却没停手。
第二针、第三针……每一针都像在回应某种节奏,仿佛她不是在缝布,而是在接线,把散落的魂,一针一线,往回拉。
天刚亮,马秀莲来了。
她没进屋,站在门口,手里攥着一块褪色的旧布,边角烧焦,像是从火里抢出来的。
她低头看着布,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这是……当年包李春花的襁褓。她从没穿过新衣,连裹尸布都是旧的。”她顿了顿,眼眶红了,“这布,算我补的。”
吴秀英接过布,没问她为何现在才给。
她只是点点头,将布角缝进嫁衣下摆。
针穿过的瞬间,布面又浮出血纹,这次是一片网状脉络,像九口井在地下相连。
下午,陈小栓摸来了。
孩子手里紧攥着一支炭笔,笔身有深深的牙印,是他从李春花住过的屋梁夹缝里抠出来的。
他仰着脸,虽看不见,却像在“看”吴秀英:“她说……针脚比字暖。”
吴秀英接过笔,心头一酸。
她把炭笔也缝进衣摆,针线绕过笔身,像在给它安一个家。
布面再次浮现血纹,这次是几个模糊的字迹:“七月初七,命归井”。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夜里,刘青山来了。
他站在门口,没进来,只是盯着那件半成的嫁衣看了很久。
他掌心那道书页纹突然灼痛,像是有字要破皮而出。
他闭眼,再睁眼,看见一行小字浮现在皮肤上:
“孙翠娥,死时未及出嫁,九村亡女共织此衣,托吴秀英缝之。”
他浑身一震。
孙翠娥——这个名字他听赵桂兰提过。
1959年红莲疫爆发前夜,村东有个姑娘,七月初七生,命理说“生女归井”,若无人记名,魂不得嫁。
她病死那天,连寿衣都没换,草席一卷就埋了。
后来井水发红,有人说,是她穿着嫁衣在井底等郎君。
刘青山忽然全懂了。
这不是一件嫁衣。
是“魂嫁契”。
是九村死于红莲疫的女子,用残魂织就的冥婚凭证。
她们没活到出嫁,没被人记住名字,甚至死后连一口薄棺都没有。
可她们的执念没散。
她们要一场仪式,要一针一线,把“存在”缝进人间。
吴秀英不是在缝衣,是在替整个村子,还债。
他看着吴秀英低头穿针,银针在月光下闪着冷光,每落一针,空气都像轻轻震一下。
他没说话,只是默默退到门外,抬头看天。
雪又开始落了。
可他知道,这雪压不住井底的声。
那件嫁衣越来越完整,红得越来越深,像浸过血又晒干的绸。
衣摆上,布、笔、发、骨,全被缝了进去,每一块补丁都像在呼吸。
吴秀英的手越来越稳,眼神却越来越空,仿佛她的魂,也在一针一线里,被抽往井底。
没人再问她为谁而缝。
因为答案早已不在人间。腊月十六,子时三刻。
山风停了,雪也停了,天地间静得连呼吸都像惊扰。
记归井口结了一层薄冰,裂纹如蛛网,中央微微凹陷,似有无形之物在下面缓缓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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