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京第二日
朔风卷着铅灰色的雪沫子,抽打在京师棋盘街的朱漆牌坊上,发出呜呜的响。
陈敬源端坐于马车中,车窗外的喧嚣被厚厚的毡帘隔在外面,只余下车轴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
他今日穿了件石青织金丝纹的直裰,外罩一件玄色貂裘大氅,领口处露出的白狐毛,衬得他面如冠玉,眉眼间带着几分世家子弟的矜贵。
马车行至崇文门外的陋巷,便再也进不去了。
陈敬源掀帘下车,商铺小厮连忙撑开一把青绸大伞,替他挡住漫天飞舞的雪沫。他抬眼望去,巷尽头那座灰瓦小院,便是恩师周怀仁的居所。
身后的小厮扛着礼盒,刚要上前叩门,却被陈敬源抬手拦下。他亲自走到门前,抬手叩响那对生了绿锈的铜环,三声轻响,在风雪里格外清晰。
片刻后,院内传来一阵脚步声,夹杂着妇人的叮嘱:
“慢些走,雪滑,仔细门槛。”
门闩吱呀响动,周怀仁披着一件旧棉袍,顶着一头雪花,将门拉开了半扇。
“敬源?”
周怀仁的声音带着惊喜,目光掠过陈敬源身上的貂裘,又看向他身后的小厮,眉头微蹙,
“你这孩子,大雪天的,怎么还跑一趟京师?”
“学生趁年前来京拜望一下先生”
陈敬源躬身行礼,声音温润,“些许薄礼,不成敬意,还望恩师莫要嫌弃。”
礼盒里,除了给恩师的陈年普洱、给师母的苏绣锦帕,最底下还藏着一个专为小令仪预备的朱漆小匣。
这匣子是他在杭州时特意寻匠人打造的,巴掌大小,匣面嵌着螺钿,拼成一枝疏梅映雪的图样,日光底下瞧着,能漾出细碎的虹光。
匣子里铺着一层软缎,是一支湘妃竹柄的梅花簪,簪头是他托粤东的客商寻来的冰种翡翠,琢磨成五瓣梅花的模样,瓣边还留着几分通透的白,像极了院角那树傲雪的红梅。
周怀仁侧身让他进门,无奈叹道:
“你呀,还是这般客套。快进来,你师母正煮着腊八粥呢。”
小院里的几株老梅,被雪压弯了枝桠,枝头几点红梅却愈发艳色,暗香浮动。
陈敬源刚踏入院中,便见正房的门帘一挑,一个身着青布棉裙的年轻妇人走了出来,正是周夫人。她手里攥着块抹布,鬓边簪着一朵绒花,眉眼间满是和气。
“哎呀,是敬源来了!”
周夫人笑着迎上来,拍了拍陈敬源肩头的雪,
“快进屋暖一暖,这风雪刮得,脸都冻红了吧?”
“师母安好。”
陈敬源再次行礼,目光落在周夫人身上,见她虽衣着朴素,却依旧整洁利落,心头微暖。
几人刚进正房,便闻见一股浓郁的粥香。屋内炕烧得暖,烛火摇曳,案头上堆着书卷,墙角的炭盆燃着银丝炭,暖意融融。
陈敬源刚落座,便听见里屋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一个身着藕荷色夹袄的少女掀帘而出,手里还捧着一碟刚炒好的瓜子。
少女眉如远山,眸若秋水,正是周怀仁的独女小令仪。她抬眼望见陈敬源,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飞起两团红晕,手里的瓜子碟险些没拿稳。
“敬源哥哥你来了!”
周令仪欢快的道,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上去了。
“小令仪,许久不见,越发清秀了。”
陈敬源含笑颔首,目光温和。他与小令仪自幼相识,当年在周家村塾,两人一同在书房里读书写字,青梅竹马,情谊深厚。
周夫人见女儿这般模样,忍不住打趣:
“这丫头,昨儿还念叨着你呢,说不知你何时来京,今日便真的来了,倒是巧。”
周令仪的脸更红了,跺了跺脚:“娘!”
大半年未见,年芳十一的小姑娘已经知道了许多事,不再像以前那样无所顾忌
周怀仁笑着摇头,端起粗瓷茶盏递给陈敬源:
“尝尝,今年新采的雪水茶,味道还算醇厚。
“先生,最近在兵部观政,可舒心”
陈敬源好奇的问道
周怀仁捧着粗瓷茶盏,指尖的暖意却驱不散眉宇间的沉郁。他呷了口凉茶,抬眼看向陈敬源,声音里带着几分亲历的怅惘:
“说起这半年在兵部观政的光景,真是一言难尽。”
陈敬源敛了神色,倾身向前:“恩师不妨细说,门生也想听听兵部内情。”
“内情?满纸都是荒唐罢了。”
周怀仁放下茶盏,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你道兵部大堂上,每日最忙的是什么?不是调兵遣将,不是整饬边备,竟是誊抄那些言官的弹劾奏章,还有应付各路矿监税使的索贿文书!”
他咳嗽几声,语气愈发激愤:
“辽东的急报雪片似的往京里送,努尔哈赤吞并叶赫余部,兵锋直逼抚顺关,守将李永芳的求援信,在兵部职方司的案头上压了足足三月,竟无人敢批!尚书李化龙卧病在床,侍郎们要么攀附清流,要么畏首畏尾,聚在一处只知饮酒赌棋,谈及边事,便推说‘圣上未批,不敢擅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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