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再无风波
万历四十一年腊月初,东风号劈波斩浪,行至漳州外海。
连日来的海风涤荡了南洋的暑气,船舷上凝结的盐霜在晨光里泛着细碎的白芒。陈敬源立在船头,望着远处漳州港的帆影错落,指尖仍摩挲着林老掌柜那封给苏氏的信笺——此行淮安之前,先在漳州稍作停留,一则与王胡子引荐的商号接头,二则打探苏氏瓷窑的近况,三则是去拿内陆货运的凭证,有了凭证才可以正大光明的通过淮水直抵硕项湖。
午时刚过,福船缓缓驶入漳州港。
码头上人头攒动,挑夫的吆喝、船工的号子与海风的呼啸交织,一派喧腾。陈敬源换了身素色儒衫,带着十位护卫登岸,先去商号交割了南洋糖霜的样本,又寻了家临街的茶馆,托掌柜递话给泉州苏氏在漳州的分号。
暮色四合时,苏氏的管事才匆匆赶来,两人在茶馆雅间里密谈许久,敲定了匠人南下的酬劳与瓷窑营建的物料,陈敬源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
临别时,管事再三叮嘱:“苏氏一族世代制瓷,最看重匠人尊严,陈先生若能在檀木湾划出一片清净窑址,再备足高岭土,家主定愿遣得力人手相助。”
陈敬源应下,辞别管事,带着随从缓步回码头。此时夜色已深,码头上的灯火稀疏,唯有自家福船的桅灯亮着,在墨色的水面上投下一圈晃动的光晕。
王老轨守在舷梯旁,见他归来,忙躬身道:“公子回来得正好,刚卸完最后一批南洋货,明早便能启程往苏州去。”
陈敬源点点头,抬脚登船。甲板上的水手们大多已歇下,只有巡夜的伙计提着灯笼,脚步轻缓地来回走动。他穿过堆放货物的舱房,正要回卧舱歇息,忽闻船尾的货舱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像是有人不慎碰倒了木箱。
“谁在那里?”陈敬源沉声喝问,巡夜的护卫闻声赶来,灯笼的光映亮了货舱的角落。
只见一个身着短褐的青年蜷缩在木箱后,身形瘦削,眉眼间却透着一股桀骜之气。他的右臂缠着粗布,布上浸着暗红的血迹,听到喝问,青年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如鹰,却又带着几分亡命之徒的窘迫。
“你是何人?竟敢偷登我家福船!”护卫厉声喝道,就要上前拿人。
青年却不躲闪,只是死死盯着陈敬源,沉声道:
“在下海澄颜思齐,因失手杀了宦官家的恶仆,被官府追缉。现唯有逃出大明,斗胆藏身,只求借一程远走,绝无害人之心。”
陈敬源心中一动。颜思齐这个名字,他在后世听过,这不是海盗头子吗,此人虽是裁缝出身,却颇有胆识,在平户纠结了二十八位闽商想要对抗幕府,不甚泄露信息后,逃亡台湾,被后世尊为开台王。今日竟在此处撞见,还是这般狼狈模样。
他示意随从退下,缓步走近,目光落在青年的伤臂上:
“宦官恶仆?可是仗势欺人,逼得你不得不动手?”
颜思齐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咬牙道:
“那恶仆仗着主子是税监的亲信,在海澄强抢民女,勒索商户,我实在忍无可忍,才失手杀了他。如今官府画影图形,四处捉拿,我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
陈敬源沉吟片刻。他久在南洋,见惯了官府的苛政与宦官的跋扈,对颜思齐的遭遇生出几分同情。况且此人日后在南洋素有威名,若能结个善缘,于檀木湾亦是好事。
“你伤得不轻,”
陈敬源抬手,指了指他的伤臂,
“我船上有随行的郎中,先替你包扎伤口。今夜你且藏在货舱,待明日船离漳州,再作计较。”
颜思齐一愣,显然没料到陈敬源会如此轻易应允。他愣了半晌,才猛地起身,对着陈敬源深深一揖:
“公子大恩,颜某没齿难忘!”
陈敬源摆摆手,示意巡夜的护卫带他下去疗伤,又叮嘱道:
“此事不可声张,免得惊动官府,坏了行程。”
待众人散去,陈敬源立在船尾,望着漳州港的灯火渐渐远去。海风卷着寒意吹来,他却觉得心头泛起一丝波澜。这一趟归乡之旅,竟遇上了这样一位亡命之人,不知是祸是福。
而货舱里,颜思齐望着郎中替自己换药,听着船外传来的橹声,心中暗忖:
这位陈公子谈吐不凡,行事磊落,绝非寻常商人。
夜色渐深,福船悄然驶离漳州港,朝着北方的航线而去。
舱外浪涛拍舷,搅碎了满江月色。
陈敬源提着一盏羊角灯,缓步走进堆着香料木箱的货舱。颜思齐正倚着木箱打坐,听闻脚步声,倏然睁眼,眸中精光一闪,旋即起身拱手:
“陈公子。”
羊角灯的光晕在舱内漾开,映得颜思齐臂上的新包扎布白得刺眼。陈敬源将灯放在一旁的矮几上,又递过一个油纸包:
“刚热的肉包子,垫垫肚子。”
颜思齐也不推辞,接过便咬了一口,热乎的香气漫开,冲淡了舱内的海腥气。他三两口吃完,抹了抹嘴,沉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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