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的热闹如同潮水般涌来,又渐渐退去。元宵的花灯尚在檐下残留着些许彩色的碎屑,金陵城便在一场悄然而至的春雪中,洗尽了铅华,恢复了往日的秩序。苏云璋“名动京师”的余波,在苏府刻意的低调与晦庵先生一如既往的淡然中,也渐渐沉淀下来,化作旁人茶余饭后的一声惊叹,或是深藏于某些人心中一抹复杂的印记。西苑的书房,依旧是那个隔绝尘嚣的桃源。
这一日,却是不同。晨课之后,陆夫人亲自来了西苑,身后跟着捧着新衣的丫鬟。原来今日是礼部柳尚书府上老太君的六十寿辰。柳家与苏家是世交,柳尚书与苏衡更是同窗挚友,于情于理,苏府都需阖府前往道贺。连一向深居简出的晦庵先生,因与柳老太君有旧,也应邀前往。
苏云璋被打扮一新,穿着一身宝蓝色缂丝小袍子,领口袖边镶着雪白的风毛,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更衬得他面容如玉,眸似点漆。他安静地由着母亲整理衣冠,心中并无多少赴宴的欣喜,反倒有些许对外界喧嚣的本能疏离。
柳府与苏府相隔不远,同样是累世的清贵门第,府邸不如国公府轩昂,却更多了几分书香浸润的雅致与从容。今日府门前车马簇簇,宾客如云,仆从引客、唱喏之声不绝于耳,一派喜庆繁忙。
苏云璋随着父母兄长入了府,先在前厅依礼拜见了柳尚书与今日的老寿星。柳老太君精神矍铄,满面红光,拉着陆夫人的手说了好些话,目光落到安静站在一旁的苏云璋身上时,更是慈爱地招他近前,细细端详,连连称赞:“好个齐整孩子!比画儿上的金童还标致!早听说是个不凡的,今日一见,果然灵气逼人。”又赏了他一个沉甸甸的赤金镶玉如意锞子。
苏云璋规规矩矩地谢了赏,言行举止,恰到好处,引得周遭宾客暗暗点头。
前厅多是男宾,喧闹异常。酒过三巡,苏云璋便觉得有些气闷。苏衡看出他的不适,又知他性情,便低声对陆夫人道:“让玦儿带他去后园走走吧,柳家的园子景致是极好的,也清静些。”
苏云玦领了父命,牵着弟弟的手,穿过几道回廊,绕开喧闹的主要宴席场所,来到了柳府的后园。
甫一入园,喧嚣便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隔绝在外。与苏府西苑的疏朗大气不同,柳府的园子更显精巧婉约。假山玲珑,曲水环绕,虽是早春,几株老梅却正开得热闹,红白相间,暗香浮动。沿着鹅卵石小径前行,不远处有一方水榭,半悬于水上,碧纱窗棂,帘幕低垂。
就在这时,一阵琴音,如同山间清泉,泠泠然从那水榭中流淌出来。
那琴声并不高亢,却极富穿透力,在这静谧的园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初时舒缓平和,如月下平湖,波澜不惊;继而渐渐清越,似幽涧鸟鸣,空灵悦耳;偶尔几个泛音,又如珍珠落玉盘,清脆剔透。琴音里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与从容,仿佛抚琴之人并非在取悦宾客,而是在与自己的内心对话。
苏云璋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他立在原地,微微侧耳,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讶异与专注。他在先生处听过琴,先生之琴,古朴苍劲,有山林之气;而此刻这琴音,却更添了几分江南水乡的柔美与灵秀,直透心扉。
苏云玦见他听得入神,便也停下脚步,低声道:“想必是柳家妹妹在抚琴。她与你同年,闺名清徽,自幼聪慧,尤擅音律,是柳尚书的掌上明珠。”
苏云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那琴音仿佛有一种魔力,抚平了他因陌生环境而产生的那一丝微不可察的焦躁,让他沉静下来。
也不知听了多久,一曲终了,余音袅袅,似仍在水面盘旋。苏云璋心中那股被琴音引动的情绪却未曾平息,反而愈发涌动。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里悬挂着一支他平日练习用的、小巧的白玉笛。这支玉笛是前些时日他习字颇有进境时,先生所赠,音色清越,他甚为喜爱。
鬼使神差地,他取下了玉笛,凑到唇边。他并未学过完整的曲子,只是凭着感觉,依着方才那琴音留下的余韵与心中的触动,吹出了一段即兴的、不成调的旋律。笛声清亮,不如琴音厚重,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纯粹与试探,如同春日初融的溪流,怯怯地、却又固执地,想要汇入那片刚刚平息下去的琴音之湖。
他吹得并不熟练,甚至有些断续,但那笛声中的真诚与那份试图呼应的渴望,却清晰可辨。
笛声方起,水榭那低垂的碧纱帘幕便被一只纤纤素手轻轻掀起一角。
一个穿着浅碧色锦缎袄裙、外罩月白软毛斗篷的小姑娘探出身来。她约莫四五岁年纪,梳着双丫髻,簪着两朵小小的、与园中梅花同色的珠花。肌肤胜雪,眉目如画,一双点墨般的眸子清澈明亮,带着几分被打扰的好奇,望向笛声传来的方向。
她的目光,与手持玉笛、微微怔住的苏云璋,在空中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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