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御笔亲题的“春深不谢”匾额,在择定的吉日吉时,由内务府官员郑重其事地送达苏国公府。没有喧嚣的庆典,只有府中自家人肃穆的迎迓。当那方以金丝楠木为底、黑漆为衬、御笔金字在春日阳光下流转着内敛而威严光泽的匾额,被稳稳悬挂于府门内侧正厅门楣之上时,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安宁与荣光,便如同春日暖阳般,笼罩了整个苏府。它像一道无声的敕令,也像一份温柔的护符,宣告着此处主人功成身退的荣耀,与永受荫庇的承诺。
匾额之下,苏府的日常,缓缓流淌出一种与以往截然不同的、近乎透明的宁静与温馨。
清晨,薄雾未散。
苏云璋的作息并未因辞官而有太大改变,依旧早起。只是,他不再需要穿戴整齐的朝服,不必匆忙赶赴宫门或衙门。他通常会先在庭院中那株老海棠树下静立片刻,感受晨风穿过新叶的微响,观察枝头那愈发饱满的绛红色花苞。然后,信步走向府中西北角他新辟的一小片花圃——那里移栽了几株不同品种的海棠幼苗,还有他托人寻来的几本珍稀兰草和几竿翠竹。他挽起袖口,动作生疏却耐心地松土、浇水、修剪,指尖沾染上湿润的泥土气息,眉宇间是一种纯粹的、近乎稚拙的专注。偶尔,柳清徽会悄无声息地走来,递上一块温热的帕子,或一盏清茶,两人并肩看一会儿在晨光中舒展的绿叶,并不多言,却有一种脉脉的温情在空气中流淌。
书房,已换了气象。
曾经堆满案牍、密报与舆图的书房,如今清雅了许多。那些沉重的宗卷档案已移交,书案上除了必备的文房四宝,多了几盆清供的菖蒲与文竹,以及一叠他闲暇时随手勾勒的花草虫鱼小品。他不再处理紧急公务,却开始系统地整理自己这些年的见闻与思考,尤其是关于盐政、漕运利弊与新制推行的得失,打算以私人的、更平和的角度,撰写一些札记,或许日后能留给砚之他们参考,也算不负所学。午后,他常会在书房抚琴。琴音不再有金戈杀伐之气,而是《渔樵问答》的旷达,《平沙落雁》的悠远,或是即兴而作的、描绘庭前春光的清新小调。琴声透过窗扉,洒满院落,成为苏府午后最令人心安的背景音。
而府中最鲜活灵动的所在,莫过于黛玉主持的“海棠医庐”。
医庐设在苏府东侧一个独立的小院内,原本是处闲置的院落,被黛玉精心改造过。院中遍植药用花卉与常见草药,薄荷、金银花、艾草等散发出清苦微辛的混合气息。三间敞亮的正房作为诊室与药房,虽不奢华,却洁净异常,药柜排列整齐,器具擦拭得闪闪发光。黛玉每日上午定时在此坐诊,她不看疑难杂症,主要面向府中仆役、附近街坊中家境清寒的妇孺,诊治些风寒暑热、小儿积食、妇人调理之类的常见病。她的医术承袭自宫中太医与苏府延请的名医,加之自己苦心钻研,颇为精到,更难得的是那份耐心与细致。她会用温柔的声音询问病情,纤白的手指搭脉时稳如磐石,开出的方子务求简便有效,且常将府中富余的药材免费赠予实在无力支付的病家。
“郡主真是菩萨心肠……” “小小姐的医术越发好了,吃了您的药,我这老寒腿松快多了……” 类似的感激低语,时常在医庐外响起。黛玉总是浅笑着摇头,叮嘱些注意事项,目光清亮而平和。在这里,她不再是需要被层层保护的娇弱郡主,而是能凭自身所学惠及他人、获得价值与尊重的医者。柳清徽时常会过来看看,有时带些新制的润喉糖或安神香囊分赠病患,母女二人低声交流几句病理药性,画面温馨而充满力量。这方小小的医庐,如同“春深不谢”精神在尘世中最具体而微的延伸——不是高高在上的荫庇,而是贴近泥土的滋养与治愈。
苏砚之则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父亲归隐,他作为嫡长孙,自然更多地承担起家族在朝中的责任。他未因父亲的光环而骄矜,反而愈发沉稳低调。在兵部观政学习,他展现出与年龄不符的老成与务实,分析军务条理清晰,下笔公文简洁有力,虽寡言,却每言必中肯綮,渐渐赢得了上司与同僚的尊重。皇帝显然也关注着这位“春深公”的继承人,偶尔召见垂询,对他的见识与气度颇为嘉许。回到府中,他依旧是那个清冷如玉的兄长,会抽空检查弟妹的功课,与黛玉对弈时依旧沉默,却会在她凝神思考时,默默将烛台移近,或递上一杯温茶。他的房间内,那方私印“砚棠”被擦拭得格外光亮,却依旧只用于钤印黛玉的诗笺或药方。
至于那对孪生兄妹,则是府中永不枯竭的欢快源泉。
他们继承了父亲的聪慧与母亲的灵秀,却又因年纪尚小、未曾经历风雨而保留了最纯粹的活泼。哥哥(苏云璋次子)对算术格物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常缠着父亲或伯父问些“为何风筝能飞”、“为何日晷能计时”之类的问题,得到解答后便自己鼓捣些小机关模型,有时成功,有时将书房弄得一片狼藉,惹得苏云璋哭笑不得。妹妹则更爱红妆与音律,喜欢腻在柳清徽和黛玉身边,看她们调香刺绣,或抱着小小的琵琶,叮叮咚咚地弹奏不成调的曲子,小脸上满是认真的神气。兄妹俩偶尔也会吵闹,为一个玩具或一块糕点争执不下,但很快又会和好如初,手拉手跑去园子里探险,银铃般的笑声洒满一路,为这宁静的府邸增添无限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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