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凌晨三点。
天色如墨,上海太古码头三号仓库外却已聚集了第一批人。
他们是连夜从浦东摆渡过来的农民,带着自家半大的孩子,揣着那份被翻得起了毛边的《申报》招生广告,蹲在尚带露水的石阶上。
“阿爹,天亮了真的能报名吗?”一个面黄肌瘦的少年小声问。
他父亲紧紧攥着儿子的手腕,粗糙的拇指反复摩挲着报纸上“食宿全包”那几个字,声音沙哑:“能!报纸上都登了,这么大阵仗,还能骗人?”
晨光微熹时,眼前的景象让所有到场的人倒吸一口凉气。
蜿蜒的队伍已经顺着码头仓库区,拐过了两个街口,粗粗看去,怕是不下两千人。
男女老少皆有,衣衫从打着补丁的短褂到洗得发白的学生装,每个人手里都紧紧捏着身份凭证和那张至关重要的报纸。
维持秩序的,除了码头原有的看守,还有数十名穿着统一深蓝色制服、臂上扎着“春蕾”袖标的精壮青年,他们沉默而高效地引导着人流,在仓库门前空地上用石灰画出曲折的等候通道。
六点整,仓库那扇厚重的铁门在铰链的嘎吱声中缓缓向两侧滑开,人群发出一阵压抑的骚动。
门内景象,让排在前面的人瞪大了眼睛,巨大的仓库内部被临时隔板分割得井井有条。
入口处是身份初核区,摆着长长的桌子,后面坐着表情严肃的登记员,往里,是体格检查区,白布帘子隔出一个个小间,隐约可见身穿白大褂的医生身影,最深处,是一排排用课桌临时拼成的笔试考场,黑板、粉笔、试卷袋码放整齐。
更让人安心的是,角落设有饮水处和临时厕所,甚至还有两个身穿红十字马甲的护士,推着小车分发预防中暑的仁丹。
“上海点,开始核验!”一个负责人模样的中年人站在高处,用铁皮喇叭喊道,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人群开始缓缓向前移动。
几乎在同一时刻,南京下关码头客运中心。.
长江的晨雾还未散尽,招生长龙已经沿着江堤排开,这里的学生模样的人更多些,现场除了维持秩序,更有几名便装人员警惕地扫视着人群,防止有人趁机滋事或冒名顶替。
一个试图插队的地痞刚嚷嚷了两句,就被两个沉默的蓝制服青年一左一右“请”出了队伍,动作干脆利落,引得队伍中一阵低低的叫好。
武汉江汉关码头的情形更为复杂,三镇汇聚,九省通衢,赶来的人流成分也最杂。队伍里,一个戴眼镜、学生打扮的青年小声给旁边不识字的老农读着招生简章上的要求:“……需身体康健,无不良嗜好,年龄十四至二十……笔试考国文、算学、常识……”
广州珠江边的招生点设在爱群大厦旁的空地,岭南炎热的天气让工作人员早早搭起了巨大的凉棚,准备了大量的凉茶,队伍中不乏女子的身影,她们大多结伴而来,神情既紧张又兴奋,一个穿着阴丹士林布旗袍、剪着短发的女学生,正反复默念着什么,手里紧紧捏着一支钢笔。
北平的招生点设在王府井附近的青年会礼堂,这里的氛围似乎多了几分凝重。排队的人群中,除了贫寒子弟,竟也夹杂着一些穿着体面却难掩落魄之色的没落旗人后代,以及少数家道中落、渴望寻条务实出路的书香门第子弟。维持秩序的人员气质也明显不同,行动间带着一种军人般的利落与警惕,目光时不时扫过人群外围几个形迹可疑的人影。
天津、成都……七大招生点,同时上演着类似却又各具特色的场景,一条条长龙,如同这个古老国度肌体上突然勃发的强劲血脉,涌向“春蕾”许诺的那个充满技术与希望的未来。
烈日下的遴选持续了整整三天,等到七月底,招生季的喧嚣尘埃落定。
上海,明远总厂内一间临时辟为“招生汇总中心”的大办公室内,气氛凝重。
空气中弥漫着油墨、汗水和纸张混合的气味,十几张拼起来的长条桌上,堆积着来自七个考点的、小山般的试卷、体检表和初步审核记录。
二十余名从各厂抽调来的可靠文书和几位清贫但严谨的老教师,正在周世昌的监督下,进行最后的复核与誊录。
窗外是盛夏的蝉鸣,窗内只有笔尖划过纸张和偶尔压低的询问声。
周世昌站在屋子中央,手里拿着一份刚刚汇总完成的初步数据,向坐在一旁闭目养神的陈嘉树汇报:
“先生,七城初试,总计报名人数四万三千七百六十一人,经身份、籍贯、年龄、体检四重核验,筛除冒籍、超龄、有隐疾或残疾者,符合基础条件者三万一千二百人。”
“三万余人均参加了笔试,试题由各地分别命制,侧重基础读写与实用算学,兼顾少许常识,经交叉阅卷复核,成绩达到录取基准线者,共计一万八千五百人。”
这个数字让屋内几位负责阅卷的老教师都抬起了头,面露难色,他们知道,最终名额只有一千五百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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