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帘一掀,塞外风沙劈头盖脸砸进来,呛得人喉头发紧。
卫青屈指敲着那张揉得发皱的羊皮地图,牛皮绳勒过的红痕还在腕子上留着印儿。“匈奴主力缩在燕然山北边,跟个千年王八似的,缩着脖子不肯露头。”他舌尖顶了顶腮帮,啐掉牙缝里的沙粒,“咱得想个法子,叫伊稚斜单于觉得,汉军不过是一群没了牙的老虎,伸根指头就能戳趴下。”
陈默蹲在火盆边上烤手,指甲盖让火星子燎得发黑。“大单于精得跟鬼似的,寻常败仗可糊弄不住。得让他觉着,是自个儿英明神武,抓住了咱的命门。”他捏起块炭,在地图边缘画了道歪扭的弧线,“选哪儿下饵,有讲究。地势得太开阔,咱的人撤不回来。太险要,匈奴人根本不会追。”
“龙城旧址往西七十里,那片沙碛地夹着条干河沟。”卫青的指节重重压在羊皮某处,“公孙敖!”被点名的将领一个激灵站直了,甲叶子哗啦一响。“你部轻骑三千,明日拂晓前运动至此处。记住喽,不是让你去拼命的,是让你去‘败’的,还得败得像模像样。”
公孙敖喉结上下滚了滚:“大将军,这……这败仗怎么个打法?”
“问得好!”卫青一巴掌拍在他后颈上,力道不轻不重,“不能一触即溃,让人瞧出假来。得先顶着打,箭矢甭省着,照足了声势放。骑兵冲他两个来回,砍翻他几十号人,见点血。等左贤王的主力压上来,再给我慢慢往后缩。”他盯着公孙敖的眼睛,“记住,是‘缩’,不是‘逃’!队形不能乱,旗号不能倒,边退边给我回头射几轮冷箭,要那股子不甘心的劲儿!”
陈默补了一句,声音不高:“心里得憋着火,脸上得写着怕。让匈奴人觉得,你再蹦跶几下就得完蛋,可偏偏就差那么一口气,总也掐不灭。”他捻着手指头,像捏着根看不见的线,“钓过鱼没?饵在水底下抖抖索索,那大鱼才觉得香。”
帐中静了片刻,只听外面风扯着旌旗呼啦啦响。公孙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慢慢定了:“懂了。先当一会儿狼,再装一路羊,把那群野狼引到屠夫砧板上去。”
“着啊!”卫青眉梢一扬,“你部后撤路线,沿着干河沟向东南。李息!”另一员虬髯将领踏前一步。“你带五千弩手,提前一夜埋伏在河道东侧沙丘后。等匈奴追兵过半,听号角为令,给我截断他后队!”
“末将领命!”
“张次公!”卫青手指移向地图另一侧,“你部一万精锐,藏于西侧胡杨林。待前锋被截,敌军阵脚大乱时,拦腰给我冲进去,切成两段!”
一道道军令发下去,帐中只余下粗重的呼吸声和羊皮地图被指甲划过的沙沙轻响。油灯的火苗忽地爆了个灯花,映得众人脸上明暗不定。卫青直起腰,目光扫过每一张脸:“都听明白了?咱们这回,是要把匈奴这头野牛,引进一条死胡同。公孙敖是牵牛鼻子的绳,诸位,就是两旁抡锤子的手。”
陈默往火盆里丢了把干草,火焰猛地蹿高,映亮他半张脸。“最难的不是打,是收。各部出击时辰,误差不能超过半柱香。早了,饺子皮没捏拢。晚了,馅儿都让人家叼跑了。”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还有一桩,匈奴人里头未必没有明白人。咱得防着,人家将计就计。”
这话像块冰碴子掉进领口,激得几人后脊梁一凉。
卫青却笑了,露出白森森的牙:“那就看谁演得更真了。”他抓起案几上那只豁了口的陶碗,将里面浑浊的凉水一饮而尽,水珠顺着下巴淌进铁甲领口。“都回去准备。公孙敖留下,你那三千人,还得给你开点小灶。”
众将鱼贯而出。陈默落在最后,弯腰从火盆边捡起那半块画图的炭,在掌心捻成了粉末。
帐内只剩二人。卫青扯开领口,长长吐了口气,那口气在清寒的夜里凝成一团白雾。“三千弟兄的命,还有这全局胜负,可都系在你这一‘败’上了。”他盯着公孙敖,眼神里没了方才的杀伐决断,倒透出点别的东西,沉甸甸的。
公孙敖感觉肩头猛地一沉,像凭空多了副无形重担。“大将军放心,敖……晓得轻重。”
接下来十几天,公孙敖那三千人马彻底没了踪影。只在营地最偏僻的角落,天不亮就响起杂沓的马蹄和压抑的呼喝。他们不练冲锋,专练后退。怎么在高速奔驰中保持松散却不散乱的队形,怎么在“溃逃”时用弓弩有效阻击,怎么让旗帜歪斜却不倒下。卫青和陈默时常站在土坡上看着,一站就是半天。
“瞧见没,第三队那个什长,回头放箭的劲儿太足了,不像逃命,像挑衅。”卫青眯着眼。
陈默点头:“左边那伍,撤得太快,把侧翼卖给假想敌了。得磨,磨掉他们那股子争先恐后的心气,要演出那种不甘心、又不得不退的黏糊劲儿。”
夜里,公孙敖躺在营铺上,盯着帐顶的破洞睡不着。脑子里一遍遍过着撤退路线,哪儿有沙坑容易崴马脚,哪儿可以借助地形短暂阻滞追兵。他攥着拳,指甲掐进掌心,反复琢磨着那种“败军之将”该有的神态——不能是纯粹的惊恐,得混杂着愤怒、憋屈,还有那么一丝不肯认命的狠厉。这比打一场硬仗还耗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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