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屋里黑黢黢的,陈默已睁着眼躺了好一会儿。窗外仆役笤帚刮青石板的“唰——唰——”声,听得他心里发毛,没来由想起战场上箭矢擦耳飞过的动静。
侯爷朝服穿在身上,层层叠叠,料子虽好却勒得慌,领口尤其紧,喘气都不利索。管家还在絮叨:“侯爷第一次大朝会,仪态万万疏忽不得。”一边踮脚要把他腰间关内侯身份的青玉璜再往上提。
“行了行了,”陈默拨开他的手,“再勒,没等见陛下,我先憋死在马车里了。”
管家讪讪退开,嘟囔:“老奴这不是怕失了礼数嘛……”
马车碾过朱雀大街,轱辘声闷闷的。陈默掀帘一角,天色是灰蒙蒙的蓝,像没洗净的老粗布。街道两旁槐树叶子一动不动,看着沉甸甸的。几个官员车驾慢悠悠超过,车帘捂得严实,连点缝都不透。
未央宫前广场极大,人站在底下像蚂蚁。宫门巍峨,铜钉在曦光里闪着冷光。不少官员三三两两聚着低声交谈,声音嗡嗡的,像蚊子在耳边飞。
陈默下车整了整衣冠,尽量镇定。可他一走过去,近旁的嗡嗡声就像被刀切断,戛然而止。穿各色官袍的人眼神或明或暗扫过来,有的停一瞬就挪开,有的直勾勾盯着,没多少热乎气,倒像打量新奇物件或待价而沽的牲口。
他认得几个军中打过照面的武将,官阶比他高。堆起笑想打招呼,那几位却要么齐刷刷仰头看天,要么猛地转身和旁人讨论天气,声音陡然拔高,格外假。
陈默脸上的笑僵住,手举到一半,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正尴尬,肩膀被人从后面轻轻一拍。
回头是卫青。他穿着大将军朝服,更显威严,眉眼间带点挥之不去的疲惫。“来了?”
陈默心里的无措像找到了出口,压低声音带点委屈:“大将军,他们这……”
卫青没接话,目光平静扫过周围,淡淡道:“今日朝会议程多,站久了脚酸,等会儿找个不显眼的地方悄悄活动活动脚踝,无人会注意。”
陈默咂摸出点别的味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文官堆里几个深色官袍、帽翅挺括的老者,簇拥着面白微须、眼神锐利的中年官员——御史大夫张汤手底下的赵姓干将。他们瞟过来的眼神带着审视,冰凉得像银针。
“看见没?”卫青声音低得像气音,“战场上,敌人冲过来你知道往哪儿挥刀。在这里……”他嘴角极轻地扯了一下,“你甚至不知道,笑着跟你打招呼的人,袖子里揣的是问候信笺还是淬毒匕首。”
陈默后脖颈有点发凉。
这时,一个红色身影风风火火冲过来,是霍去病。“舅舅!陈默!你们躲在这儿说什么悄悄话呢?”嗓门敞亮,引得更多目光汇聚。
他穿侯爵冠服,身姿挺拔,飞扬跳脱没被压住。大大咧咧站到陈默身边,胳膊肘撞了他一下:“怎么样,这身行头穿着是不是浑身不得劲?我第一次穿差点把自己绊个跟头!”
声音不小,周围几个年轻武将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气氛松动了点。
卫青皱眉低喝:“去病,朝会之地,稳重些。”
霍去病满不在乎扬下巴:“怕什么?又没迟到。”转头对陈默挤眼,“等会儿散朝别溜,我知道西市新开了家酒肆,胡姬当垆,那酒酿得够劲道!”
陈默含糊应着。
宫门在沉闷的吱呀声中开启,官员们按品级列队鱼贯而入。宫门洞又深又长,光线晦暗,脚步声回荡得又空又响。
陈默跟在队伍中后段,盯着前面老大人官袍下摆的刺绣,图案复杂得让人眼花。两侧郎官的目光如同实质,空气里有陈年木料、薰香,还有铜锈和灰尘混合的气息,吸进肺里沉甸甸的。
宣室殿开阔得心慌。巨大梁柱撑起高穹顶,上面彩画繁复,看不真切。御座空着,却带着无形压力。
官员们各就各位,垂手肃立,连咳嗽声都没有。陈默学着站好,眼观鼻鼻观心,却忍不住抬眼扫了扫。
文官那边,丞相公孙弘和御史大夫张汤为首,站得齐整像泥塑木雕。勋贵宗室衣着华丽,偶尔有细微耳语。武将这边,卫青站最前面,身姿笔挺像山崖上的青松。霍去病站他身后不远,眼神滴溜溜转,嘴角挂着觉得场面无聊的浅笑。
陈默往大柱子旁的阴影挪了挪,却仍觉得不对劲,总有目光有意无意落在身上。抬眼去看,那目光又倏地移开。左边留山羊胡的绿袍文官,刚才是不是在跟旁人低声议论?右边胖胖的老勋贵,看他的眼神像带着鄙夷?
他手心冒汗,偷偷在官服两侧蹭了蹭。
“陛下驾到——”
宦官尖细的唱喏声打破死寂。所有官员躬身行礼,山呼万岁。汉武帝在仪仗簇拥下步入大殿,脚步沉稳,踏在金砖上发出清晰声响。
朝会开始,先是例行汇报,哪个郡县下雨、哪个地方出祥瑞、户籍人口增加多少。汉武帝大部分时间只听着,偶尔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威严,在大殿里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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