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公堂内,香炉中升起的缕缕青烟,也无法驱散那股几乎凝固的沉重气氛。
王清端坐堂上,绯色官袍衬得他面色愈发肃穆。他没有立即回应那位巡绰御史的举荐,指节分明的手指,在案几上缓慢地敲击着,目光低垂,似在权衡这步险棋的利弊。
启用一个应试的举子,去调查同一考场内的死亡事件,这在大明科举史上,恐怕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成,则可迅速稳定人心,彰显朝廷处事果断、不拘一格;败,则不仅本届会试沦为笑柄,他王清识人不明、轻率行事的罪名,也难逃朝野清议,甚至被人弹劾,乃至遭到政敌借此发挥。
风险与机遇并存。
堂下众官屏息凝神,等待着主考大人的决断。
空气仿佛粘稠得难以流动。
终于,王清抬起眼,目光如电,射向那名巡绰御史:“你确定,那张子麟真有此能?而非徒有虚名?”
巡绰御史,心头一紧,连忙躬身,言辞恳切:“回大人,下官不敢妄言。张子麟在其家乡,及赶考途中,确有多起破案事迹流传。其人心思缜密,观察入微,更难得的是临事冷静。下官观其在昨日变故之中,虽与死者相邻,却未见惊慌,反在众人惶惧时,于号舍门口冷静观察,颇有静气。且……他与死者相邻,或能注意到一些我等忽略的细微之处。”
“静气……”王清轻轻重复这个词,昨日那个在混乱人潮中,沉静如水的青衫少年形象,再次浮现于脑海。在这举院惶惶之际,“静气”二字,何其珍贵。
“也罢。”王清似下了决心,声音陡然转厉,“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即刻传张子麟到至公堂问话。记住,是‘问话’,暂勿声张其用意。”
“是!”左右应声而去。
命令下达,王清环视众官,语气不容置疑:“在此事未有定论前,一切按本官之前命令执行,弹压骚动,维持考场秩序。各部谨守其职,不得再传播流言,违令者,严惩不贷!”
后面这几句话,语气特别的重。
“谨遵大人钧令!”众官齐声应诺,心中却各怀忐忑,不知主考官这步棋,究竟会引来怎样的风波。
……
张子麟正在号舍内凝神答题。
外间的骚动与恐慌,他并非没有察觉。
但他深知,在此刻,慌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唯有沉下心来,完成自己该做的事,才是根本。他强行将注意力集中在经义策问上,笔下的文字依旧稳健。
然而,当两名身着号军服饰、面色冷峻的差役出现在他号舍前,声称“主考官王大人传唤”时,他的心还是微微沉了一下。
该来的,终究来了。
周围号舍的考生们,本就如同惊弓之鸟,见此情形,更是投来无数道惊疑、恐惧、甚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目光。
主考官在此刻传唤与死者相邻的考生,意味着什么?莫非这张子麟与死者之死有关?还是……
流言仿佛又找到了新的养料。
张子麟面无波澜,从容地放下笔,整理了一下衣冠,对那两名差役微微颔首:“有劳二位引路。”
他平静的态度,反倒让那两个,本欲施加些威压的差役,有些意外,态度不由收敛了几分。
穿过依旧弥漫着不安气息的巷道,步入贡院的核心区域,最终来到那庄严肃穆的至公堂。堂内官员林立,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带着审视、好奇,也有不加掩饰的怀疑。
张子麟深吸一口气,稳步上前,依照士子见长官的礼仪,躬身长揖:“学生张子麟,拜见主考大人,拜见各位大人。”
不卑不亢,声音清朗。
王清打量着堂下的年轻人。依旧是那身半旧青衫,面容还带着些许少年的清俊,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沉静,仿佛能洞彻人心。在自己和众多官员的注视下,他竟能如此镇定,光是这份气度,就已远超寻常士子。
“张子麟,”王清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昨夜‘辰字拾捌号’考生陈远之暴毙之事,你可知晓?”
“回大人,昨夜骚动,学生有所闻。”张子麟回答得谨慎。
“你号舍与之相邻,此前可曾察觉任何异状?或与他有过交谈?”
张子麟略一沉吟,如实禀告:“学生与此位陈姓同窗素不相识,亦无交谈。仅留意到他体弱,咳嗽颇剧,面色不佳,似有宿疾在身。昨夜事发前,曾闻其咳嗽声断续,后渐止息,学生以为他服药睡下,未料……”他话语顿住,未尽之意,众人皆明。
王清微微颔首,这与太医初步的判断,及巡绰官的记录情况,大致吻合。他话锋一转,忽然问道:“本官听闻,你于刑名断狱之道,颇有心得?”
张子麟心中一动,知道正题来了。他谦逊道:“大人谬赞。学生只是自幼喜好观察,偶读些前人笔记,于地方上协助长者处理过几桩小事,实不敢当‘心得’二字。”
“不必过谦。”王清摆了摆手,目光锐利,“如今贡院内流言四起,人心惶惶,皆因陈远之死因不明,‘幽灵索命’之说蛊惑人心,长此下去,恐误国家抡才大典!本官欲彻查此事,以安众心。然官府查案,程序繁复,恐迁延时日。你既与死者相邻,又有查案之能,本官欲破格予你权限,协助太医,尽快查明陈远之真实死因,你可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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