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寺丞那封措辞,强硬的公文,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未立时激起滔天巨浪,却也再不容对方装聋作哑。
数日后,刑部终于有了松动迹象,一份准予“有限度协查”的文书抵达南京大理寺,虽未明令河南府必须无条件配合,但至少为张子麟的行动,撕开了一道合法合规的口子。
半月后,几乎与此同时,李清时与周文斌两边的私信,也如同约好一般,先后送到了张子麟手中。
李清时的信来自商路,笔触精干:“子麟兄台鉴:经多方打探,河南府起获赵黑虎赃物中,确有数匹上好绸缎,因其质地不凡,并未随意处置,现存于府库待勘。据闻,其中一匹乃苏杭一带特有的‘冰蚕绫’,纹路暗含水波,月光下微泛蓝泽,颇为罕见。当年上元县案卷所载失物,可有关乎绸缎具体名目、特征之记述?若有,或可比对。”
周文斌的信则来自官场内部,更为直接:“……弟连日催促,加之刑部文书已至,河南府方面态度稍缓。赵黑虎赃物清单副本已设法取得,附于信内。其上明确列有‘苏杭冰蚕绫一匹’,备注‘色泽月白,暗织水波纹’。另,据参与清点之老吏私下言,此绫颇为扎眼,因其品质远超赵黑虎其余所劫之物,故印象颇深。望此物能为兄破局之关键!”
“冰蚕绫……水波纹……月白色泽……”张子麟反复咀嚼着这几个词,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立刻起身,再次扑向李阿牛案的卷宗之中。当年作为“赃物”起获的那匹绸缎,记录颇为简略,只写着“上好绸缎一匹”,未载明具体品类、产地、纹饰。这原是卷宗记录的疏漏,但此刻,却成了需要弥补的关键。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光有清单描述和私下的证言还不够,他需要亲眼见到那匹“冰蚕绫”,需要确凿无疑地证明,现在存放在河南府库房里的那匹绫,与三年前作为李阿牛“罪证”入库的那匹“上好绸缎”,是同一匹!或者,至少是特征高度吻合,足以令人信服。
然而,跨省调取已决犯的特定赃物进行比对,其难度比调阅卷宗更大。河南府完全可以“物证关乎多案,牵一发而动全身”、“需本地官员在场共同开启,程序复杂”等理由继续拖延。
“不能再等下去了。”张子麟对肃立一旁的张福道,“二叔,备马,去禀告陈寺丞,我要亲自去一趟河南府。”
陈寺丞闻讯,先是愕然,随即了然。他看着风尘仆仆,却目光灼灼的张子麟,深知此举已是打破僵局的唯一良策,亦是承担风险的非常之举。
“你要亲自去?”陈寺丞沉吟道,“也好,有些关节,非当面不能打通。只是,子麟,你需谨记,此行名为‘核查协查’,而非‘兴师问罪’。姿态要放低,道理要讲明,但底线要守住。必要时,可亮出大理寺的牌子,但不可咄咄逼人。一切以拿到确凿证据为要。”
“下官明白。”张子麟肃然道,“定不负大人所托。”
带着陈寺丞的手书与大理寺的正式公文,张子麟只带了张福并两名得力衙役,轻车简从,星夜兼程,直奔河南府治所。
抵达河南府时,已是数日后的黄昏。张子麟未及休整,次日一早便持帖拜会了河南府推官。推官姓吴,是个面色白净、眼神活络的中年官员,见到张子麟,态度客气中带着审视。
张子麟依循陈寺丞的叮嘱,言辞恳切,只强调大理寺复核旧案,发现疑点,需核对关键物证以明真相,绝口不提“冤案”、“翻案”等敏感字眼,并将周文斌提供的线索,说成是“南直隶旧案卷宗与赵黑虎供词存在关联可能”。
吴推官打着哈哈,先是称赞张子麟年轻有为、认真负责,随即又大吐苦水,言及府库管理严格、程序繁琐,赵黑虎乃重犯,其赃物牵涉甚广,开启查验需多方报备云云。
张子麟耐心听着,待他说完,才不慌不忙地取出,刑部准予协查的文书副本,以及陈寺丞的亲笔信,轻轻推到对方面前。
“吴大人,程序之事,下官省得。然此事关乎一条人命之清白,亦关乎朝廷律法之公正。刑部已有明文,陈寺丞亦殷切期盼。若贵府确有难处,下官愿一同具名,向上陈情。只是……”他话锋微转,语气依旧平和,目光却清亮逼人,“若因程序琐碎而致冤屈难雪,他日若有御史风闻,或舆情沸腾,恐于贵府清誉有碍。况且,周文斌周知县亦是贵府同僚,此番协助,亦是分内之事。”
他搬出了刑部、顶头上司、潜在的风险,以及同在河南为官的周文斌,层层递进,既给了对方台阶,也亮出了底线。
吴推官脸上的笑容微微僵住,眼神变幻片刻,终是叹了口气,换上更为郑重的神色:“张评事言重了。既然刑部有文,大理寺有令,又是为了查明案情,本官自当配合。只是府库重地,规矩不能废,需有本官与库吏一同在场,登记在册,方可开启查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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