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更鼓刚敲过第三遍。
大理寺后衙的签押房里,只余张子麟一人。
烛火在琉璃罩里跳动着,将他的影子投在身后满墙的卷宗架上,拉得很长,扭曲着,像是另一个被困住的灵魂。
白日里那些程式化的对话、公文往来、同僚间表面的关切,此刻都褪去了。
寂静像潮水般涌上来,淹没了他。
他面前的案几上,摊开着一本蓝布封皮的《洗冤录》。
这不是他自己的那一本。
是他的,林致远的。
白日里收拾林致远值房时,这书就摆在案头最显眼处,旁边是半盏早已冷透的茶,砚台里的墨迹已干涸龟裂,一如它们主人此刻的境遇。
张子麟屏退了旁人,亲自收拾。
他拿起这本书时,手指竟有些抖。书页边缘已磨得起了毛,里面密密麻麻是林致远清隽细密的批注,蝇头小楷,一丝不苟。
有关验尸要点的,有关律例比附的,有关疑难案件推勘之法的……字里行间,是一个刑名老吏全部的心血与经验,也是一个一心复仇者刻意锤炼的、用来寻找破绽的利刃。
张子麟一页页翻着,看得极慢。
翻到中段某一页,关于“火烧尸”的检验细则处,他的手顿住了。
书页的夹缝里,露出一点极不显眼的、不同于书页本色的纸边。
若不细看,只当是日久沾染的污渍。
张子麟用指甲小心地挑开那粘连之处,不是一页,是数页折叠得极薄、压得极紧的纸笺,被巧妙地嵌在了书脊的黏合缝隙里。
纸是上好的“镜面笺”,薄如蝉翼,却坚韧。
展开来,每张不过巴掌大小,上面写满了字。
不是寻常文字。
是密密匝匝、排列怪异的符号。
有些像道家的符箓,有些像戏文里的工尺谱,还有些则全然是自创的、扭曲的图形。
它们以一种近乎偏执的整齐,一行行排列着,透着一股冰冷的、非人的秩序感。
字迹是林致远的,张子麟认得那笔锋转折间特有的力道,但内容却如同天书。
这不是批注。
张子麟的呼吸凝滞了一瞬。
烛火“噼啪”爆开一个灯花,光影晃动,那些纸上的符号仿佛也跟着活了过来,扭曲盘绕,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他将纸笺完全摊平在《洗冤录》的书页上,就着昏黄的烛光,仔细端详。
符号之间,偶尔夹杂着一两个正常的汉字,像是坐标的锚点。
“丙戌年腊月初七”、“白水渡”、“七十三”、“漕”、“盐”、“铁”……这些零星的字眼,像黑暗中突兀的礁石,提示着这片符号海洋下隐藏的航道。
张子麟的目光死死锁在那个数字上“七十三”。
林家惨案,卷宗记载的遇难人数是“七十二口”。
民间传闻,亦是“林家七十二口灭门”。
林致远自己那夜在档案库里,说的也是“七十三条人命”,那多出来的一条,是他自己吗?还是……
他的指尖抚过那个“七十三”,纸张冰冷的触感直透心底。
他闭上眼,林致远最后那张泪流满面、混合着绝望与解脱的脸,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大人……您可知,眼睁睁看着家园焚毁,至亲化作焦炭,是何种滋味?”
那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了,带着血沫般的嘶哑。
张子麟猛地睁开眼,额角已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不能再想下去,一想,那日档案库里枷锁扣合的“咔嚓”轻响,就会变成惊雷,在他颅腔内反复炸开。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回这些符号上。
这不是随意涂抹。符号的排列有规律,重复出现的图形有好几种。
这应当是一种密码,一种林致远为自己、或许也曾幻想过为未来的“继承者”留下的、记录真相的密码。
他将最深的秘密,藏在了这本代表“公正”与“洗冤”的典籍之中,何尝不是一种极致的讽刺,又或者,是一种泣血的期待?
张子麟想起林致远平日的一些习惯。他喝茶,总要先将茶杯在掌心转三圈。
他核对卷宗页码,喜欢用指甲在数字上轻轻叩击,节奏固定。
他整理文书时,总是按“天、地、玄、黄”的千字文顺序来排列文件夹……
这些琐碎的细节,当时只觉是个人癖好,此刻却如散落的珍珠,被“密码”这根线隐隐串起。
他尝试着,将出现频率最高的一个形似“回”字的符号,暂且假定为“人”或“口”。
将那个旁边总跟着干支纪年的、像秤钩的符号,假定为“事发”或“命案”。
再将那几个与“漕”、“盐”、“铁”等字眼相邻的复杂符号,与淮南帮可能涉及的领域对应……这不是一时半刻能破解的。
这需要时间,需要耐心,需要将自己完全代入林致远那被仇恨与绝望浸透的思维之中。
但他必须开始。
他取过一张干净的宣纸,提起笔,蘸了墨,开始尝试抄录、归类、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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