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腥气与水汽蒸腾的温热。
待他绕过一处被冲垮的田埂,行至庄子后方,便望见庄头正叉着腰,与田把事一道,声嘶力竭地指挥着十余名壮实佃户,合力挪动着一块半人高的巨石。
几个肤色黝黑的汉子齐声吆喝着号子,粗麻绳深深勒进他们古铜色的臂膀,绷紧的肌肉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额角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砸在泥泞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旋即又被新的泥浆覆盖。
庄头瞥见楚洛书的身影,布满血丝的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连忙扔下绳索,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带着几分喘息,恭敬地躬身道:“东家!”
楚洛书微微颔首,步履沉稳地走近,目光如梳,缓缓扫过一张张沾满泥污却难掩焦虑的脸庞,以及那些堆积如山的障碍物。
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抚平慌乱的沉静力量:“情形如何了?”
“回东家!”庄头抹了把额头的汗,语速急促却条理清晰:“小块的碎石和断木,明日天亮前估摸着都能清利索。就是这几块大的,死沉死沉,得先想法子砸碎了,再用撬棍一点点挪开,还得费些功夫。万幸!万幸只是冲垮了两间偏房,人……人都没事!”
“无人受伤便好。”楚洛书紧绷的嘴角略微松弛,眼中流露出一丝真切的慰色。
他环顾四周狼藉的景象,沉吟片刻,声音依旧温和,却字字清晰:“今年雨水忒多,低洼处的田地,先莫管它了。凡是有佃户冒险补种的,收成全数归他们,一粒不取。至于那些被冲出来、尚可开垦的荒地,垦出来的粮食,也都归佃户所有。”
“诶!诶!东家!”庄头一听,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忙不迭地拱手,脸上的皱纹笑得如同秋日的菊花:“小的这就替大伙儿谢谢东家的大恩大德!”
他心里热乎乎的,暗自庆幸当初选择追随楚洛书是何等的明智。
从前跟着别的黑心东家,遇上这等天灾,别说减免租子,不逼着他们卖儿卖女就算仁义了。
哪曾见过楚洛书这般菩萨心肠的东家?
不仅不计较收成,逢年过节另有厚赏,冬日里还自掏腰包给大家换了崭新的厚棉被,这份体恤,简直闻所未闻!
“前些日子新采的云雾茶,东家您尝尝鲜,还有园子里新熟的瓜果,也给您送来了些。东家您一路辛苦,且先在前院歇息片刻,喝口热茶顺顺气,小的这边清点妥当,立刻就来向您禀报。”庄头说着,指了指廊下。
楚洛书的目光顺势掠过周围,田埂边的野花开得烂漫,几只粉蝶在沾着水珠的花瓣间蹁跹起舞,倒是为这灾后惨状添了几分倔强的生机。
他又细细叮嘱了庄头几句关于后续清理的重点,便转身朝着尚算完好的前院走去。
前院的青砖地难得被清扫得干干净净,缝隙里不见泥痕。
廊下的竹椅摆放得整整齐齐,一张竹桌上,半壶凉温适宜的茶水氤氲着袅袅热气,清雅的茶香混杂着院角那株老桂树被雨水洗刷后愈发馥郁的甜香,在微湿的风中缠绵浮动,沁人心脾。
楚洛书踏入前院,步履轻盈,纤尘不染的鞋履踩在洁净的青砖上,未发出半分杂响。
唯有他宽大的衣袂拂过廊柱时,带起几片被雨水打落的残破竹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并未急于落座,而是在廊下负手而立,身形挺拔如松,目光如一把无形的尺规,一寸寸、一厘厘地丈量着这片刚刚经历浩劫的院落。
倒塌的房屋废墟已被初步清理,裸露出常年被水汽浸泡得发黑、肿胀,甚至有些地方已经炭化的粗大房梁根基,无声诉说着这场天灾的凶猛。
然而,就在那片绝望的瓦砾堆中,几株生命力惊人的红月季,竟从碎石缝隙里顽强地探出头来,殷红的花瓣上沾染着污泥,却依旧倔强地舒展着,仿佛在向这不公的命运无声地宣告着不屈与生机。
“东家!”庄头很快处理完搬运的督工事宜,快步跟了上来,脸上带着几分愁容与忧虑,指着那片狼藉的地基:“您瞧瞧这地基,全被雨水泡透了,又经石头这么一砸,早就松动得不成样子了。只怕往后一到雨季,咱们都得提心吊胆,夜夜难眠啊!”
楚洛书闻言,缓缓停下脚步,俯身,修长的手指捻起一撮湿润的泥土。
那泥土入手沉重,带着水涝后的冰冷与黏腻,他细细搓开,感受着其中混杂的细碎砂石与腐烂枝叶的粗糙质感,以及那股挥之不去的土腥气。
“无妨!”他直起身,声音平淡如水,却蕴含着不容置喙的决断与担当:“待天放晴,便立刻从城里请最好的匠人来,将此处地基整体挖开,垫高夯实,再辅以坚固的石料加固。所需银钱,不必动用侯府公中分毫,全部从我私账上支。”
庄头闻言,心头猛地一热,眼眶竟有些不受控制地泛酸。
这份体恤下情、不牵连公中的担当,是他服侍过的所有东家中,做梦都不敢想的。
“东家大恩……小的……小的无以为报……”他喉头哽咽,声音都有些发哑。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楚洛书抬手,轻轻拍了拍庄头的肩膀,打断了他的感激,目光则投向远处被山洪冲刷得沟壑纵横、面目全非的田垄,神色凝重:“当务之急,是安抚好受灾的佃户,稳住人心。务必确保他们这个冬春有粮可食,有屋可居,不至于流离失所。”
他顿了顿,条理清晰地部署道:“你去拟个章程:凡房屋损毁者,由侯府出资,按原样或更好的规格修缮;口粮按人头,补足三个月的量。至于那些被彻底冲毁的低洼田地,今年便不算租子,明年若收成尚可,再以三成的薄租抵偿损失。”
他思虑周详,每一项安排都直指要害,既解了佃户的燃眉之急,避免了民变,又最大程度地为侯府保留了元气,留有余地。
庄头一边听,一边飞快地在心里默记着要点,不住地点头,心中对这位年轻东家的敬佩又多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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